西川富枝低头走出了病房，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病房里随即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为什么叫她来！她有什么资格来！我告诉你，那个女人生下来的东西别想踏进我们家！一步都别想！”　　“富…那孩子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又怎么样，这种东西，死了才好呢！”　　“请消消气吧，母亲。”　　“……”　　*　　“富枝。”　　听到熟悉的声音，西川富枝停下脚步回头。　　看到面色苍白的妹妹用黑白分明的双眼注视他，匆匆从病房里跑出来的西川昼心里渐渐地温暖起来，与之同时的，对妹妹的疼惜之情也不由刺痛了他的心。　　“刚才母亲只是有些生气，才会忍不住说那些话的。”　　少女耐心地倾听着，丝毫没有因为刚刚被粗鲁地赶出来而生气。正是她这样乖巧的样子，才让西川昼越发地心疼她。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候连我也会被她归为仇人一列，所以……”　　“没关系的。”西川富枝轻声说道。　　怎么会没关系？西川昼心想。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会苦涩成什么样子，他只知道自己犹豫了片刻，才把在心里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富枝你，最近还是不要来了吧。”　　在西川昼说完的几秒后，西川富枝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说道：“好。”　　这一定是十几年来，作为哥哥的他对唯一的妹妹所说的最重的话了。西川昼神色恍惚地看着妹妹朝他微微鞠完躬，转身离去。　　因为母亲的臆想症而被迫搬出家，独自在外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的妹妹，从来不会向他这个哥哥抱怨些什么。如果没有离开那么长时间，他们之间也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生疏吧。　　有时候，他会在心底暗暗地怨恨：为什么母亲会忘记自己曾经最心疼的女儿，放任她在外面发展。如果换做是他，就算忘记自己所有的过往，他也不会忘记富枝。　　绝对不会。　　*　　[难过么？]　　“什么？”西川富枝问道。　　[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滚开”什么的。]　　“...还好。”西川富枝提着本来为那个女人准备的水果，慢慢地行走在街道上，“该怎么说呢，习惯了吧。”　　[哈？习惯了？]　　“嗯，习惯了。”　　[嘁，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这个家伙了。]　　西川富枝抿唇，自顾自地向前走，不再说一句话。　　[怎么不说话了啊！]　　那边碎碎念了一阵，过了一会儿，等到耳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西川富枝才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你可以在我的脑海里说话？”　　[哦…这一点阿银也很想知道啊，明明刚才还在睡觉来着，结果醒来就变成这样了啊。]那边的少年音平淡无波地传来，还带着些许变声期的沙哑，懒懒的声调听上去确实很像是刚从美梦里醒来的样子。　　“这样么。”　　[哇塞你的反应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的反应啊，正常人不应该觉得很惊悚么，至少会大叫着问阿银“你是鬼么？”之类的话嘛。]那边一惊一乍地说完，最后叹了口气，听上去挺失望。　　“你的名字是阿银？”西川富枝停在红绿灯的路口边，等他说完后，她才轻声问道。　　[唔算是吧。]　　“那我就叫你阿银吧。”　　[啧啧，少女你还真随便啊。]　　“这样就叫随便么？”西川富枝低头想了一会儿，“那么除了阿银，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银桑，还是银先生？”　　那边猛地咳了几声，随即很快回答道——　　[哎算了算了，你还是叫我阿银吧，我批准你了，话说称呼银先生什么的也太做作了。]　　“那我就叫你阿银了。”西川富江面不改色地又重复了一遍，“阿银。”　　[干嘛突然用那么少女的语气叫阿银我的名字啊，总感觉浑身毛毛的。]　　少女没有说话，等到交通指示灯的红灯等待时间结束后，她随着四围的行人向路的对面走去。就在那边等得快要无聊死的时候，西川富江才再次说道，只不过这次，她说的是她的自我介绍：“我叫富枝，西川富枝（Nishikawa domie）。”　　这是一番非常简单明了的、同时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自我介绍。　　姓氏加上名字。　　[嗨嗨富枝小丫头。]　　西川富枝听到这样的称谓也没有任何抵触的反应，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唔啊就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会不会太天真了点啊，你不怕我是个很可怕的家伙？]那边无语了几秒，随后艰难地说道。　　“很可怕？你么？”　　这话莫名有一种挑衅的意味。　　[啊呀阿银我可是食尸鬼诶！那种会吃死人肉的怪物诶！]那边立刻大声说道。　　“哦。”　　[你居然不怕，松阳老师他们也就算了，你这个小丫头居然……]　　西川富枝轻描淡写地回答，“虽然我不吃死人肉，也不吃活人肉，但全世界的人都想杀了我，因为我是可以操控人心的怪物。”　　[哈——？！]　　“正如你刚才所看见的，我所谓的母亲西川美玲，她如此排斥我的原因也是因为如此。”　　[那个疯女人？]　　“是啊。”西川富枝笑道，冷淡的面目因为笑容而柔和了许多，“她因为无穷无尽的嫉妒而疯狂，这就是她理所应当的结局。”　　[…]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可以在我的脑海里说话，但我觉得你应该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可以这样和我说话的人。”西川富枝说到这里，嘴角的弧度淡了许多。　　[啊唯一一个什么的…]　　“感觉很轻松。”西川富枝边说，边走上了公车。　　[……]　　很快，那边就见识到了西川富枝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车上的人不多，在看到西川富枝走上公车以后，无论是男是女，都不禁多看了这个少女两眼。明明是平淡得只谈得上清秀的少女，却有着莫名的吸引他人目光的能力。　　[都在看你啊。]那边的阿银也有些无语地吐槽。　　西川富枝没有回应，而是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这么一来的结果就是：那边什么也看不见了。　　[喂好歹也让我多看一会儿啊……]阿银低声说了一句，但那只不过是口头上的小小抱怨，然后就没有再说话。　　闭上眼的西川富枝没有听见阿银再抱怨，不知道是已经离开，还是真的安静下来了。不管怎么样，她只想在到站前好好睡个觉，然后再去重复地处理那些日常事务。　　至于莫名其妙地出现、并能够在她的大脑里说话的阿银，完全不是西川富枝理会的范围。或者换句话说，无论是哪一个世界，还不存在那种能够让她分心的人或事。　　*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即便是很细微的声音，也足够把西川富枝从浅眠中吵醒，更别说这即便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却还是很明显的声音。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黑发少年，穿着整齐的黑色高中制服，手里拿着一个鲜红的苹果，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有什么事么？”西川富枝问道。　　那个少年在对上她的目光以后，明显有些紧张，他抿了抿唇，把苹果递到了她面前，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苹果刚才从你身边的袋子里滚了出来。”伸到半空中的、看过去很细瘦的手臂略微抖动着。　　“是么。”西川富枝看了一眼少年，然后伸手接过苹果，自然地将其放到了袋子里，抬头朝他礼貌地微笑道，“谢谢你。”尽管，她脸上的表情和少年比起来还是不知道冷静了多少倍。　　少年明显松了口气，本来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但同时在看到她的笑容以后，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明显的红晕，“不…不客气。”　　西川富枝轻扯嘴角，移开了目光。　　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仍然站在西川富枝的座位旁，并没有要走开的意向。车上很安静，没有人说话。西川富枝没有再睡去，而是透过玻璃看窗外飞逝的路边景物，余光中看见了少年正在偷偷打量她的样子。　　——她不太喜欢被人这样毫不掩饰地注视。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习惯于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但这只不过是西川富枝从小想到大、却始终实现不了的梦罢了。尽管偶尔想一下，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宽慰了。　　“呐，西川前辈……”　　西川富枝闻声偏过头，黑色的长发随之扫过她瘦弱的肩。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少年，眼尾微微上翘，给人一种她正在朝对方微笑的错觉。少年被她这么看着，心跳地飞快，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一样，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内容。　　“你认识我？”西川富枝率先开口问道，垂眸扫了一眼少年的黑色上衣，上面标有“上井大学”的一小行字。上井大学并不是她目前就读的大学，不过是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　　他大概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她的名字，然后找了过来。而西川富枝平时除了上课、探病，就只剩下做兼职这一维持生计的活动，其余时间，她都待在出租屋内。和她不是很熟络的人能遇到她的几率很低。　　“嗯...”少年低头微微攥紧公车的扶手，沉默了几秒，随后抬起头，低声说道，“很多人都认识西川前辈的。”　　西川富枝笑道：“是么。”然后又转过了头，耐心地等待再过几站之后的下车。　　双方谁也没有再说话，于是少年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把话题给终止了。　　除了对自己干巴巴的说话方式感到懊恼，他只能再次说道：“我看过西川前辈画的作品，每一幅都很有特点，尤其是《武夫》，我很喜欢这样的……”少年想了一下，才断续地接上，“嗯，这样的诡异风格。”　　他飞快地说完，然后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的、目光专注的西川富枝，心里略显忐忑。　　不过能够说出这么多，就足够让西川富枝对他印象深刻了。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她画的那些画的。因为，大多数人是被她那幅不算出色的皮囊吸引，才会有兴趣去看她身后的那些画。　　西川富枝很清楚，如果没有对她的痴迷，谁会去看他们呢。总之，她的的确确被少年的那些话给打动了。　　“我也很喜欢。”她微微眯起眼，勾起嘴角，愉悦地说道，“我很高兴你能够喜欢他们。”能够让西川富枝说出“高兴”这两个字，说明她现在的心情真的很不错。　　少年心里更加雀跃。他出神地看着西川富枝的笑容，感觉午后的空气突然干燥了起来，连嘴唇都不由得干涸得不像样。他下意识地抿起唇，大胆地问道：“他们是……”　　“是我的画哦。”西川富枝侧过身，长长的睫毛在阳光的亲吻中微不可见地颤动。她似乎因为自己的画作被夸奖而微不可见地抿起嘴，然后对着少年轻松地说道，“你也喜欢这些么，我是说绘画，或是其他的什么？”　　这是更进一步的问话了！少年在心里炸开了五彩缤纷的烟花。　　“是的，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少年在匆匆地说完后，看了一眼正看着他的西川富枝，继续说，“无论是西川前辈的画作，或是其他的文学作品。”　　西川富枝平静的目光比一百台摄像机的镜头还要让他心生紧张之感。少年感觉自己的脸仿佛正在被火焰燃烧着。　　“我也是呐，不过读得不太多。相比较于那些枯燥的教科书，我更喜欢这些鲜活的文字，大概因为我是文学系学生的缘故……”西川富枝微笑，“对了，《芳子的信》是我目前正在看的小说。”　　他知道这本书。　　《芳子的信》是日本推理体裁的经典小说之一。如果不是忠实推理迷的话，是绝对不会去看上世纪山口铃木写的老古董的。　　少年也很喜欢这本书。　　可时间过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就在他刚想说出“他也很喜欢这本书”的时候，公车已经缓缓停下来，广播里传来公式化的报站声——“20区”。　　只见西川富枝站起了身，提起水果、礼貌地朝他颔首道：“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不过我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再不说就要来不及了！少年紧张地看了一眼窗外缓慢移动的景观树，又看向准备下车的西川富枝，脱口道：“西川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