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富枝站在走廊深处的窗边,目视沢田纲吉狼狈跑走的身影,等到彻底看不见他的时候,她缓缓地垂下眼,然后轻抬下巴,准备转身离去。突然,一道声音自外向内传来:“Ciao Su,宫本小姐。” 一抬头,她就看见一只壁虎黏在墙壁上,仔细一看,是一个穿着壁虎装的小婴儿。此刻他正睁着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副很乖巧的样子。但宫本富枝知道,他正在打量着她。不过光从那双眼睛里,她无法判断出其中的恶意还是善意。宫本富枝将一侧的碎发拂到耳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好。”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婴儿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愉悦地弯了弯嘴角,语气老成、但依旧奶声奶气地说道:“不愧是宫本家的继承人。”这句话成功地让宫本富枝眯起了眼睛。 至今在并盛町,鲜少有人知道宫本家的真正背景,只认为它是一个历史稍微悠久、平时又很低调的地方家族而已。而宫本富枝的继承人身份是在那场葬礼前几天才确定下来的。能够知道这个层面的人少之又少。这让她不得不警惕起来。 宫本富枝知道宫本家的仇敌不算多,但也绝对不算少。即便如此,出于礼节,她也没有直接质问对方的身份,而是转而微笑道:“那里很危险,下来吧。”一种敷衍性的、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哄孩子的语气。 小婴儿闻言没有反应,反而鼓着婴儿肥的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窗外的风一吹,那两根长长的鬓角也随之上下摆动,有些可爱。可宫本富枝却看得见,那具婴儿外壳下的真正躯体。 那是属于一个高挑的、瘦削的成年男子的躯体。而那个成年男子似笑非笑地挑着眉,目光紧紧锁定她,仿佛她的一切秘密都被他收归眼底。 “敏锐的直觉和优秀的判断力,这些宫本小姐都做到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绕过她,投向不远处渐渐拥挤起来的楼道,然后很快就收回目光。他突然想起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自家不成气候的学生,便决定不再逗留,便看向她说道,“那么就下次见了,宫本小姐。”在最后看了一眼宫本富枝之后,他向外轻松地一跳,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她眼前。 就在这时,宫本富枝的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只见一个女生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诶?宫本桑,你刚才看见了一个小婴儿么?就在那里来着。”那个女生急匆匆地用手指着那个方向,好像要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歘的一下就跳出去了,嗯,这是真的么?” 没有错,这是真的。宫本富枝回望女生,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在几分钟前,她不仅看见了那个小婴儿,还看到了那个男子一身黑色西装,踩着优雅的步子后退几步,然后向窗后倒去。谁看到了,都会沉迷于那个男子的不凡气度。 “我刚才没有看见,可能是你的错觉吧。”宫本富枝笑了笑,面不改色地撒谎。川上富江说过,被美色所误的人经常都会失去判断力,进而彻底把自己暴露在美色眼前,任由她颠倒是非。因而能够把黑的说成白的,是宫本富枝的天赋。 自然,女生丝毫不会怀疑她说的话,反而被她难得露出的笑容所迷惑,于是一下子就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承认:“既然宫本桑这么说的话,那一定就是我的错觉。” * 幸好里包恩还记得给他送来校服。沢田纲吉一脸悲愤地换好校服,一路上战战兢兢地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走到了教室的门口,哆嗦地把手放在了门上。 吱嘎。 那道突兀的推门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都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是早上刚告白过的废柴纲。他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紧紧攥着书包肩带,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似乎只要听见什么动静,随时就会惊慌地跑出去。 新的物理老师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她先是用目光在他的身上逗留了一会儿,随后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说道:“怎么迟到了?”现在都已经是上午第三节课了。 沢田纲吉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窘迫地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更加妥当可信。但如果他把上午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又有谁会信呢?而且,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见沢田纲吉沉默不语,新老师显然有经验的多,她让他坐回到位子上,下课后再询问他的迟到原因。他闷着头一路走下去,期间被一个男生绊了一下,差点就踩空摔倒在地上。只不过没人发现罢了。 “松上君,有点过了吧。”沢田纲吉站稳后,听见一个男生这么说道。声音很轻。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发现那个男生就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山本武。 “什么嘛,就开个玩笑而已。”松上也就是那个绊了他一脚的男生,一脸无所谓地小声嘀咕。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松上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 沢田纲吉没有听见山本武后来说了什么,但他在心里还是很感激为他出头的山本武,尽管除了偶尔的打招呼,他们好像没有什么交集。 新老师已经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课。沢田纲吉埋着头,像鸵鸟一样回到位子上,放下书包。做完这一切后,他只觉得全身酸痛。尽管很想要把这些痛苦用力地按下去,可是稍稍挪动一下身子,就会更加难受。 都是里包恩的错。他的心随之吊起来。似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般,只要一想到那个五短身材的恶魔,他就会忍不住心惊胆战起来。说什么“只要听我说的做,成为彭格列第十代首领,你就可以变得强大,宫本小姐也会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努力成为宫本小姐心目中的英雄吧”。 好吧,反正在那一瞬间,未来首领可耻地想象了一下自己成为无所不能的英雄以后,为喜欢的少女遮风挡雨的浪漫画面。然后迎着清晨的阳光,像笨蛋一样,傻笑不止。沢田纲吉是个很容易得到满足的人。 尽量不去想宫本富枝那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尽量装做自己还没有被拒绝表白的样子,尽量让自己能够体面地和她坐在一个教室里,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啊啊啊首先要努力学习,这样才能赶上年级第一的宫本桑。于是,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沢田纲吉猛地直起身、抬起头,拼命想要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满黑板的公式就像是外星文,密密麻麻地在他的脑海中滚来滚去,从清晰的文字变成模糊的方块,最后沦为马赛克。不到五分钟,沢田纲吉再一次痛苦地把额头磕在书桌上,昏昏欲睡。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他的大脑就会因为超载而不幸抛锚。但很快,他又火急火燎地抬起头。因为没过半分钟,身边的少女就伸出手,把一支铅笔放到了他的桌上,轻声说道:“沢田君,铅笔掉了。” 是啊,里包恩说得对,他就是笨蛋。想要放弃喜欢对方的自己蠢透了。 * 体育课是宫本富枝最不喜欢的课程。索性因为医院开具的病情证明,她免于进行那些危险的剧烈运动。不用长跑,也不用跳山羊。她所要做的就是穿着运动服,坐在树荫下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男生女生。 但现在不同的是,山本武会提着球棒过来,邀请她过去看球赛。从那次以后,山本武和她的交往频繁起来。连旁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不那么普通。 不是没有人嫉妒这样的关系,只是没有什么立场说而已。毕竟山本武也是个很优秀的人,也是那种一到情人节、就会受到许多女生的情书和巧克力的人。凭着出色的球技和爽朗的性格,他在男生中也广受好评。 宫本富枝和山本武站在一起,似乎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山本武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他收了回去。他挠了挠刺猬头,笑着说道:“算了,阿枝还是坐在这里吧,露天的球场实在是太热了。”宫本富枝点了一下头,看着他向那块绿茵场上跑去,目光恬淡。 微风吹过。 忽然,宫本富枝想起了早上发生的事情,微微抿起唇。看上去,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苦恼。柔和的光斑投在她的脸上,使得眼角的那颗红痣愈发艳丽。她在思考。准确的说,是在为沢田纲吉的告白而思考。 该怎么说呢?在一个无人拐角以那样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朝她大声地告白,饶是她也不免被沢田纲吉吓了一跳。一想到那个情形,宫本富枝不禁失笑。目前在她看来,沢田纲吉只是一个性格有些懦弱、却很单纯善良的普通少年。 但是,谁又能知道未来这种事情呢?宫本富枝抬起从几秒钟前开始微微发颤的手臂,仔细地注视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仿佛能够看到那脉络间不断流淌的血液,冲刷着药物沉淀下来的脆弱因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世界活到什么时候。 * 转眼间,宫本富枝又被送到了校医务室。 在喘了很久的气以后,她才从一片黑暗的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因为出汗的缘故,额前的头发有些潮湿。一圈圈的雾气似乎从她的口中吐出,她的视线模糊成一片。这具身体的实际情况真的不是很乐观。 “美月老师,请问……”宫本富枝试图压下晕眩感,并让自己的音量尽可能地放大,至少除了她,那位医务室的女老师也可以听得见,“请问可以把药……”然而,贴着床边的布帘被猛地拉开,强行打断了她的话。 “吵死了,草食动物。”云雀恭弥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她再动一下,或是再发出一个音,他就会从身后抽出那把银光闪闪的武器,重重地抵在她的脖子上。 只是被病痛折磨的宫本富枝根本就不会顾及这么多。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宫本富枝难受地侧过身子,伸手紧紧地捏住枕头的一角,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的用力。自诞生以来,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苦过。但如果她的母亲大人,川上富江看到她这副模样,应该会很满意。 “麻烦你…把药给我…” * “绝对不能哭!作为我的女儿,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哭!现在,把那些软弱的东西全部都给我丢掉!”川上富枝气急败坏地甩了她一巴掌,美艳的五官格外狰狞。 “可是我很害怕,母亲,好多血。”她害怕地蜷缩在角落,不敢抬头看那边躺着的尸体和几乎要蔓延到她脚边的血水。满脑的红色。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冷意渗透到骨髓里,迫使她不断地颤抖。 “不准哭!”川上富枝声嘶力竭,把她拖拽到那具尸体边上,狠狠地说道,“看清楚这些人类恶心的贪欲,富枝。”失去理智的女人终于用最刻薄的语言说出了对人类的厌恶。即便如此,女人依旧是美丽的。 那时候,她是那么憧憬近乎于完美的川上富江。可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不想成为像母亲大人那样的人。她要脱离川上富江的想法从未如此强烈。但最终,她还是听话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像失去了所有情感似的,又无力地合上了双眼。 * 富枝是不能哭的。 * 云雀恭弥看着躺在病床上渐渐放松下来的少女,过了一会儿,转头对草壁说:“你带她过来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但深知委员长脾气的草壁知道,对方此刻并没有想要咬杀宫本富枝的念头。 “是与她同班的山本武带来的。”草壁低头说道。 云雀恭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后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书包上。草壁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于是解释道:“刚才委员长说要拿药,所以我让平川把宫本的书包直接拿过来。” 刚说完,草壁就看见委员长披着外套、气场全开地走到那边,伸出手,准确无比地从那个书包里抽出了一小沓纸。下一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以完美抛物线朝他飞来的那叠纸。好像是—— 他低头一看,就看见第一张纸上写着两行漂亮的钢笔字。反思。宫本富枝。 草壁想了想,还是没有理解。而云雀恭弥已经走到了门口,此刻正回过头,不耐烦地看着他。一想到顶着并盛女神头衔的漂亮少女,草壁似乎又理解了什么。 “草壁——” 听到委员长的语气已经没有刚才的和善,草壁不再迟疑,赶紧跟了上去。 * 委员长的心思真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