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拒绝,顾沥已经追上来了,见到二人僵持这一幕,心下一转便明了是怎么回事,忙架马上来,冒着大雨劝道:“二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叫里头的姑娘夫人们出来,万一落着雨伤风落寒,落下病根了,病去如丝抽,这不是为难人家。” 他们锦衣卫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老弱妇孺都不能伤得,更何况是娇滴滴的女儿家。 平常为难诏狱里的犯人也就算了,知道里头藏着姑娘家,更不能轻易冒犯了。 当初这还是褚升立起来的。 如今听了顾沥的劝,褚升猛地回神,知道是这场雨浇得他脑子都糊涂了,缓缓收起马鞭,作势要离开,只是眼神还盯在车厢上,从头到尾都不见里头的人露过面,可见是被他吓怕了。 褚升扭头道:“走吧!” 说罢甩着鞭子飞一般去了。 顾沥从怀中随手扔了一锭银子到杨蛮怀里,随后立马追上去了。 见两位走远了,杨蛮心下才大松一口气,捏着这一锭雪花白银,先收尽袖中,只得待会有了空再交给陈氏。 雨水卷着帘子飞进来,车内狭小,不能再这样躲雨了,恰好前面不远有座废弃的破庙,一行人便暂且在那儿落脚。 却是到了庙前,见到还停着另一辆马车,庙内火光融融,才知道早有人进来躲雨了。 董妙如湿了鬓发和脖子,浑身就觉得黏腻,头一个跑进去,正见火堆旁坐着一位鬓边银白的中年妇人,虽是一身青衣麻布,毫无簪钗佩戴,身侧却站了一位婆子和老奴。 董妙如一见庙中有个男人,也不管他是什么年纪,就立马跑回了陈氏身边。 “娘你看,这里有人了,”董妙如不满地嘟起嘴,“有别人在,让女儿怎么歇脚啊。” 陈氏虽然不想小女儿受苦,但破庙又不是董家的地盘儿,她实在管不着,这时伴在妇人身边的婆子走过来,微微一笑道:“天正落雨,别让寒气进了身子,快请来吧。” 董妙如暗暗扯她的袖子,陈氏不由迟疑道:“这……” 婆子又笑着说,“还请四位放心吧,我家夫人与这位小姐有缘,这才遣我来请你们的。” 陈氏闻言困惑道:“谁?” 婆子含笑看向她身后的妙瑜。 妙瑜也是不解,不由望向火堆那处,明亮的火光映得中年妇人慈眉善目,目光祥和,不由一怔,这不是刚才在菜地搀扶的婆婆吗? “好端端的跑去别人家的地方做什么?”陈氏以为下午三姐妹只在赏花,没想到妙瑜还乱跑开去,没说几句又道,“既然是认识的,那咱们就去暖暖身子,如如你挨到我身边来,娘给你烘热了。” 董妙如嘀咕,“我不去,男女授受不亲,除非让那奴才到外面去。”眼睛又滴溜溜一转钉在妙瑜脸上,“既然二姐和她们认识,不妨你替我去说说吧。” 当着外人的面,陈氏就不能让董妙如没分寸,“咱们现在淋成这样,你还嫌弃什么?”又数落了几句,才打消董妙如的娇气劲儿。 妙瑜注意到进来的人少了一个,杨蛮在屋檐下站着,发梢上滴着水珠,浑身都湿透了,瞧着他的背影却是丝毫不胆颤,想来是听到了董妙如的话,这才不进来。 妙瑜从庙内走出来,“里面还留了一个位子,你随我进去吧。” 她就在站在跟前,杨蛮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又极快垂下眼睫,“男女有别,谢了二小姐这番好意。”阴雨绵绵的背影下,他的脸颊扑满冰凉的水珠,鼻尖上勾着似滴未滴的剔透水珠儿,看上去倒有些狼狈。 一番好意被他回绝了。 妙瑜真诚道:“回去的路还长着,你该顾着自己的身体,若是病了,父亲那儿怎么交代?” 听她提起董父,杨蛮才回转了心意,跟着妙瑜进了破庙。 董妙如正在火堆前烘身子,就见二人先后走来了。 妙瑜是个美人儿,这谁都知道,而杨蛮经过一场雨淋,就跟泼了墨汁似的,发梢黑硬,衬得眉眼含漆。 二人相伴而来,真真是赏心悦目。 前阵子府上风言风语,说她二姐跟杨蛮有一腿,况且元夜晚上妙瑜在耳边说的那句话,她还记得清楚呢。 董妙如睨着他俩冷哼了声,“二姐,你把这奴才带进来做什么?” 妙瑜道:“你跟前不是还缺了一个位子,让杨蛮坐着烤一会儿。” 董妙如却冷冷道:“他配吗?”说罢也不让妙瑜说话,直接瞪向杨蛮,没好声气儿道:“我二姐让你进来就进来,我的话却是不管用了,难道你眼中就只有她一个主子?” 妙瑜听到这算是明白了,妙如是看到她跟杨蛮一块儿进来,捻酸吃醋起来故意找茬泄气。 杨蛮捏了捏拳头,可见站在这里也极为尴尬,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走出庙内。 妙瑜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愧疚,但她也不能跟董妙如争执下去,暂且先坐下去了。 “杨婶也是今日回家?”妙瑜问道。 “我在山上待了一个月了,是时候该回去了,”暖暖的火光映着,妙瑜眉目精致,笑容娇憨可爱,杨氏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我有个女儿年纪跟你差不多大,瞧着你,我总觉得见到了她似的。” 知道她是想念自家女儿了,妙瑜温柔一笑,“那婶婶就多看看我。” 杨氏欢喜地笑道:“今天是没办法多看了,改天你要是有空,就多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婶子家住在哪里?下回我得了空,就去陪你解解闷。” 杨氏笑道:“我家里住得偏僻,告诉你,你也未必找得到。我跟你之间有缘分,要是我们还有下一次见面,我再告诉你。” 妙瑜笑吟吟地应下了。 陈氏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掩了掩帕子唤道:“妙瑜,你过来。” 妙瑜就从杨氏身边离开,坐到了陈氏边上。 “母亲,您可还好?” 陈氏摇摇头说:“刚才嗓子痒,咳了一咳就没事了,”隔着腾腾火焰,她不由望了一眼对面两鬓微白的杨氏,压低声说道,“往后在生人面前,不用提这么多事了。” 听她话中隐隐有责怪的意思,妙瑜微笑道:“我知道了,母亲。” 倏地一阵马蹄声从庙外传来,众人纷纷望去。 两个年轻人已经在庙前勒马停住,随后翻身下马,只有一个男人大步朝庙内走进来。 他阔步昂首,个头高大,眉目轮廓被屋檐下的雨帘雾气掩着,步伐疾快,步步带风,迎面冲来一股肃杀冷峻之气。 男人一进入火光笼罩的庙内,面容清晰浮现在众人面前。 一双浓黑英气的剑眉,黑长的眼睛,鼻挺唇薄,脸颊两侧并无多余的肉挂着,却也不显瘦削刻薄。 妙瑜察觉到杨氏脸上有变化,也一同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和男人漆长的眼睛对上。 看清楚她的面容,褚升微微一怔,不觉脚下一滞。 他的目光幽深阴冷,妙瑜忽然浑身泛起淡淡的寒意,不禁抚了抚双臂,移开了目光。 董妙春伸手搭她的手臂,“可还好?” 妙瑜朝她微微一笑,“不碍事的。” 妙瑜躲开他的视线,褚升不觉眉头,但又极快掩饰过去,到了杨氏跟前转眼又笑吟吟道:“原来母亲在这里,倒是教我好找。” 今天赶早来接杨氏,和顾沥赶了一路的雨,到金鸣寺才知道一行人已离去,此时倾盆大雨,道路不畅,褚升不耐烦等,当下冒大雨出寺,中途见这一座破庙,两辆马车,心思一动就过来了。 雨珠恣意淌在他脸颊上,肌肤泛着一层淡青色,开口又是一副浓浓的鼻音,显然是患了伤风。 “已有半个时辰了,”杨氏又蹙眉头问,“你嗓子怎么哑了?” “赶来的路上受了一点风雨,”褚升微笑起来,嘴唇薄薄的弧度很好看,却是眼中总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郁,“不碍事的,母亲不必担心。” 杨氏不放心让婆子去取来汤婆子,褚升止住她,又笑道:“我身子挨得住,别说这一场雨,十场都成,哪需要这样麻烦?” 杨氏知晓他固执,有些无奈道:“不是说我自个儿回去,这话顾沥没跟你说?”她拢了拢膝上的汤婆子。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身子禁不住这样的寒。 “要等您回来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去?还是我亲自过来接您比较放心。” 火舌不时噗嗤的响,众人的落影倒在斑驳泛黄的壁上,愈发显得安静了。 褚升似乎这才注意到妙瑜一行人,目光在妙瑜脸庞上轻打着圈儿,“这些人是?” “生人而已,你就不必多打探了。”杨氏提起妙瑜她们这一行人,态度又跟之前的热络截然不同,反倒生出一股冷淡。却是怕褚升拿起诏狱审问犯人的一套,吓坏了这些人。 董妙如朝妙瑜看了一眼,轻轻哼一声,仿佛在嘲讽她刚才对人家的热乎劲儿。 妙瑜对此无动于衷,但她挨在杨氏边上坐,听清楚二人的对话才知道他是杨婶的儿子,又听着他浓浓鼻音的嗓音,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想到刚才和他对视的瞬间,妙瑜红了脸,觉得自己对他联想太多了,微微转过脸,看到庙门外一个男人。 他微仰着头看屋檐雨帘,只露了一个侧脸给她,眉目冷硬,恍若熟悉。 正是一个月前相交的锦衣卫大人。 妙瑜微微睁大眼,绝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许是察觉她慌乱的目光,顾沥朝庙扫了一眼,火光掩映下,众人的面容皆被柔化,见一个打扮浓艳的女子频频朝他看去,不觉皱了下眉头,立刻收回目光。 许久,妙瑜才在董妙如身边舒展开来,暗暗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看了一眼庙外,黛眉微微蹙起。 那日在北镇抚司,这人冷酷到了极点,眼下站在庙外一副恭敬谨慎的模样儿,倒是奇了。 思忖间,妙瑜目光不由再度转向火堆前的褚升。 眼前这男人穿了身鸦青色圆袍,颜色冷沉,脸庞却极是俊美,眼珠子黑黑似隔着扑腾的火舌扫望过来,落着绮丽的光彩,眉眼间出俏艳绝,无形中便勾人魂了,教人看他雄雌莫辨。 顾沥是锦衣卫,那么他也是了? 瞧架势,似乎还是顾沥的顶头上司? 妙瑜正悄悄地注意他,不巧褚升眼神余光极尖,察觉到妙瑜疑惑的目光,不躲不避,直接转过脸来对上妙瑜乌黑的眼眸。 第二次四目相对,完全没有防备,妙瑜忽然心扑通跳,又对他毫不掩饰的直视有些反感,拧了下眉头移开目光。 褚升看着妙瑜,见她眉尖微蹙,眼神透出一股生疏感,便知刚才那一场雨,她毫无感觉,没沾到一点四射的花火,渐渐的心底的柔意不觉散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