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青空放白鸥……”
船头上,立着个头戴方巾的白衣儒士,面容清瘦,五绺长须,一丝不苟,衣迎风微动,仰望长空,俯察水面。
“这里虽然不同于海上的美景,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两岸炊烟,尤其动人心魂,是不是离临安不远了?”
沈巍然穿一身紫红锦绣长袍,宽额大耳,须色如铁,正在船舱中调试琴弦,闻言向外看来,笑道:“伱当年也多次去过临安,堂堂宗师,记性这么差的?”
陈守之侧身笑道:“年少时我还不是皇叔,仰慕大宋文脉,孤身行走游历而已,可没有这么威风的,乘坐船队前往临安,路线可大不相同。”
说话间,他又看了看岸上人家,略微感慨。
“但就算走相同路线,所见风景恐怕也大不相同,这沿途的市貌,可比我当年看到的繁荣多了。”
当年陈守之来到南宋的时候,正值上代皇帝昏聩无用之际,史弥远把持朝政,对金国无底线的求和,自己的诸多党羽,又要大肆敛财,对钱财的需求,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仅靠赋税等手段压迫百姓,已经太慢了,于是史弥远开始大肆发行“会子”。
会子,是一种纸币,本来在南宋初年就已经开始发行,也有过贬值的倾向,好在被当时的孝宗皇帝极力挽回。
可是史弥远掌权后,规定百姓不得以会子向官府兑换金、银、铜钱,而只许新、旧会子之间兑换,并且把旧会子折价一半。
最疯狂的时候,官府短期之内,发行一亿四千万贯会子,致使会子充斥,币值跌落,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陈守之当初就曾经把自己的盘缠,换了会子,结果发现这东西每走出一县之地,价格都要再贬一回,坑得他毕生难忘。
但是最近十年来,会子的价值已经重新回升、稳定,即使边境上一直在打仗,也没有再出现乱印乱发的现象。
陈守之对此深为赞叹,多次在安南国内,效仿施行南宋近些年的某些政令。
“前些年,朝廷做得确实还不错,不过人心易变,帝心易朽,一旦上面烂了,上行下效,就如高山滚石,洪水雪崩,恶化起来,可比振兴快太多了。”
沈巍然抱琴走出船舱,叹道,“有时候我反而羡慕你们,安南国虽然只是一隅之地,但深处山沼丛林之中,不会有那么大的外界压力,内里治理起来,也会更容易一些。”
“你当年只是庶子,但以宗师之身回归后,举国无一抗手,被拜为皇叔,指点朝政,何等畅快!”
陈守之摇摇头:“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蒙古破国四十有余,大宋若是不稳了,他们的兵锋,难道会在安南边境不战而退吗?”
“安南自秦汉之际,承袭汉家文化,与大宋可谓同祖同脉,武学上也是极其相近,我对孟元帅尤其衷心钦佩,倘若皇帝真有腐朽之事,至少我们要想办法,让孟元帅再延续一些年头。”
沈巍然听罢,轻拨琴弦,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有轻缓的语调散于风中。
“希望我们能帮上些忙吧。”
………………
水面上,东海空蒙阁的船队驶向临安之时,岸边也有一支上百人的队伍,各骑骏马,护卫马车,与船队同向而去。
这支车队之中,大多数人居然都是黄衣僧侣的装扮,但一个个筋骨强壮,马术娴熟,策马奔波,多日依旧,呼吸不乱,气色红润,显然武功不浅。
有和尚远远看到船队的旗帜,凑到了马车旁边。
“国师,水上似乎是东海空蒙阁和安南国的人,应该也是要赶往临安,要不要打个招呼?”
马车侧面的帘子掀开,露出一个老僧,眉毛胡须都很稀疏,皮肤松弛,身如老树,眼神却是很好,遥遥向水上一望,就认出了船头上的两个人。
“那两人的画像,贫僧都曾见过,应当就是空蒙阁主沈巍然,与安南皇叔陈守之,与他们同行,倒也不错。”
老僧走出马车,也不见怎么动弹,身子已经横移出去,落在水面之上。
江水滔滔,江面辽阔。
那身披红黄二色僧袍的老和尚,却只在水上轻点了两次脚尖,就已经越过半个江面,飘向船头。
沈巍然亦有所觉,扭头看去。
陈守之定睛一看,忽然笑道:“大理龙茶神僧,十年不见了!”
………………
深山之中,黑色老旧的马车徐行。
数十个精壮汉子,仿佛镖师,行走在山间。
在又一次越过广袤的丛林,上了官道之后,车夫立刻向车内禀报。
“宗王,将军,再往前去的话,我们就深入宋人境内了。”
马车内有人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那人开口说话。
“孟昭宣这个人,我是要跟他有个了断的,当年巴蜀一战后,他害我数年不能见刀刃,不敢指挥军队,奇耻大辱,若不能洗雪,纵然等我百年之后,也不能甘心。”
“但王爷身份贵重,如今正该在都城之中,把持大局,以免不服从太后与新汗的诸王趁机鼓动暗流,何必亲自来此犯险?”
车内的第二个人,声音更显苍老,却也更显浑厚,听完这段话之后,便笑了一笑。
“我蒙古的疆域够大了,诸王就算不安分,也不至于现在就真的动起刀兵。”
“但是在窝阔台汗归天后的这几年里,孟昭宣屡次率领小股精锐,在豫州等地游走,来去如风,所向披靡。”
“我看豫州等地的许多将官,都已经对他闻风丧胆,再这么拖下去,难保会不会有什么巨大变故。”
那宗王轻叹一声,“我能活到今日,就是多亏窝阔台汗不惜国库珍藏,为我疗养,但我仍然撑不了多久了。”
“临死之前,与其空耗在都城之内,不如去寻我那义弟,确保他与我共赴黄泉。”
“反倒是你,史将军,你是屈指可数的宗师人物,我蒙古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又已经彻底摆脱他给你留下的恐惧,未来大有可为,你才应该回头。”
宗王与将军都沉默了下去,已经知道劝服不了对方。
“哈!”
半晌之后,史天泽笑道,“等杀了孟昭宣,我要回蒙古,又有谁追得住我,拦得了我?”
“宗王,到时你若生,我护你回去,你若死,我也带你遗骨回到都城安葬。”
宗王欣然道:“将军豪气。”
………………
“昔日灭我大金的两大统帅,一是蒙古宗王塔察儿,二是宋人孟昭宣。”
粤西群山中,本该是蛇虫鼠蚁,百类杂生之地。
今日在这个洪亮声音响起的时候,方圆二里的所有毒蛇、飞鸟,却都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那个在丛林中与它们相处了多年的人,往日里如同一个最常见的樵夫,头发乱盘,褐眼高鼻阔口,胡须如铁,麻衣在身,双臂都赤着。
今天,他却毫无顾忌的释放着自己的气势,与以前真是天翻地覆的差异。
“少主,塔察儿这老匹夫,几年前据说已经病死,惹得窝阔台为他大哭,是等不到咱们去报仇了,但是孟昭宣还在。”
“据说他如今病重,竟然还敢离开自己的军营,回返临安,正是自寻死路。”
“恰好少主你神功已成,我们就以斩杀孟昭宣,作为扬名复国的开端。”
坐在大石上的深红华袍青年人,也被那个樵夫的话语,勾起了熊熊的杀意和野心。
“好,就按照恒山伯伯你所说的行事。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我也早想立马山头,俯瞰西湖与临安宫城的风景。”
丛林之间,两千多名装扮成百工百业、行商脚夫的人,伴随着号令,散入城镇,在没有人可以察觉到的状况下,如涓涓细流,朝着临安城汇聚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