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婉儿俨然成了大明宫里最忙的女官。她以高宗才人之名如履薄冰地徘徊于武后及其一儿（李贤）一女（太平）之间，既在武后那里学习一些侍书所要做的基本事务，又时不时地被太子李贤和太平公主叫去一同研读经史或探讨诗书。　　太平与婉儿生于同年，加之婉儿天性聪慧，又知谦卑忍让，很快被太平引为知己，所以在太平那里，婉儿是最轻松的，说是老师、伴读，其实也是女孩子家闺中耍闹的玩伴。　　武后那边婉儿就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了。经过数日的学习，婉儿已知道皇后是个非常仔细的人。最初让她草拟诏令时，武后总是一字一句地说着让婉儿写。一个月后，皇后开始只告诉她大意，行文上则让婉儿自己去遣词造句。不懂得或不甚明确的，可与决云切磋，仍然拿不定主意的，再找她定夺。　　真要说起来，最难应付的要数东宫太子那边了。李贤不但高傲，而且性情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短短一个多月来，婉儿已在他那里吃过好几次闭门羹了。　　每逢政务殿事务不很繁忙，太平又没有叫婉儿去的时候，武后都会亲自挑一本奏议或奏状，让婉儿拿去东宫询问李贤的看法。　　婉儿奉命而去，却经常连东宫大门都入不得。　　回话的人话说得倒是客气：“姑娘在此稍等！太子有事在身，这会儿怕是无暇见姑娘，姑娘捎来的本子可交与在下转达。”　　那人转身进门后，有时须臾便归，有时则是一去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烈日当头，婉儿虽被炙烤着，却也不急着回去，她素闻武后与太子之间已有不睦，所以尽管见不到太子，也要每每都等了答复才回去，她从不告诉武后自己根本没有见到太子，只是把太子对当日奏议或奏状的见解告诉武后。　　这样几次三番，她也开始习惯太子府那总对自己关着的大门了。直到有一日午后，婉儿听着那“吱呀”的开门声已做好原地久等的准备，却听闻门里的声音变了。　　原来是东宫换了门丁。之前的长者已告老离京，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门童。门童刚要回去通报，却不料被另一个人伸手拦住了。　　那人的半边脸都被大门挡住了，只闻他道：“这是谁派来的人，你也敢挡？！还不快些把门敞开！”　　门童哆哆嗦嗦地把门打开了。　　先前说话的人见了上官婉儿，便立刻行礼：“鄙人张泉儿，拜见上官姑娘！”　　婉儿连忙回礼：“使不得大人！奴婢不过是……”　　“哈哈哈……”张泉儿不等婉儿说完便朗声大笑，“你适才叫我什么？大人？！哈哈哈，我张泉儿何德何能，今日在婉儿姑娘这里，竟也当一回大人！哈哈哈……”　　婉儿小心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敢在太子东宫门口狂笑不止的人，他倒是生就了一副好皮囊。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婉儿姑娘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太子。”　　“不了，我，我就在此地等着吧，烦请您将此奏议交于太子，太子自会明白。”婉儿还是觉得按之前的老套路行事较为稳妥。　　岂料张泉却又笑着说：“这次是太子吩咐让姑娘进来的，快随我来吧！”　　婉儿不好推辞，只得随张泉儿进入府内。　　“太子在书房，姑娘直接把奏议交给太子便是。”说着他为婉儿请推开一扇门，没等婉儿反应过来，张泉儿已抽身退后，婉儿长在门口不经意往里一望，当真吓了一跳！一男子竟赤身露体地躺在书房一侧的卧榻上与太子嬉笑，婉儿赶紧转身，先前那张泉儿却已不知去向。　　“站住！”太子李贤怒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婉儿连忙跪下：“太子恕罪！”　　“我问是谁把你放进来的？！”　　“奴婢……”　　“算了,太子,”婉儿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子,刚才那赤身男子已披衣起身道：“我看这事儿有些蹊跷，定是有人背后使招儿，有意让她看到今天一幕。”　　婉儿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这面若桃花的男人心里却是清明。　　“道生，你先下去吧。”李贤这才束衣坐下。　　“道声告退。”　　　　婉儿仍旧跪在原地。　　“起来吧。”李贤一挥手说。　　婉儿战战兢兢地起来。李贤看她一眼不觉好笑，刚才一幕竟把这小姑娘吓出了眼泪。　　“奴婢奉天后之命，将这奏议交于太子。奴，奴婢还去大门外候着，太子看完，差人去给奴婢便是。”　　“婉儿姑娘这样来来回回地两头跑不累吗？”　　“……”婉儿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母后多日来想要看到的，今日婉儿姑娘已全看到了，你大可以回去一五一十地禀告母后，你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这奏议，”李贤拿起适才婉儿呈到小案上的奏议，冷不防甩手扔到婉儿脚下，“不过是个幌子！”　　“不！奴，奴婢不会告知天后的。所有的一切，奴婢都不会说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多日来姑娘顶着炎炎夏日不辞辛苦地奔走于宣政殿和东宫之间，为的不就是打探这一幕吗？今日你算是不辱使命了！你我打个赌，我赌今后，你再也不必托着这些个奏议来回跑了！”　　“殿下！”婉儿再度跪下，“婉儿只是奉命来回转达奏议奏状，天后绝没有让奴婢来打探什么！”　　“天后？好一个天后！你在心里也尊她为天后吗？说啊！”李贤忽然抬高了嗓音，“看着我的眼睛说！她可是杀了你全家的人啊，不然你现在也会是达官显族的小姐，哪里用开口闭口逢人就左一个‘奴婢’右一个‘奴婢’！你在心里杀了她千遍，嘴上却尊她‘天后’，较之你现在的心口不一奴颜婢膝，你的祖父上官仪可是耿直坦荡多了！”　　婉儿终于抬起头来直视李贤，她压下颤声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句：“奴婢确实尊她为天后，因为奴婢还在掖庭的时候就听闻皇后让关中饥荒中百姓的孩子去他乡逐食，但不得为奴婢，关中形势好后，又允许他们返乡与日夜思念的家人团聚，奴婢还听闻中原水灾时皇后为提倡节俭，率先将自己穿的十二道褶裥罗裙改为七道。奴婢不知如今二圣临朝的大唐盛世为何招来那么多针对天后的怨怼，但奴婢认为，天后是一个真正懂得民间疾苦的人，奴婢也是近来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奴婢，不过是想活着，仅此而已。”她说着，悲愤的泪水还是涌了上来……　　那一日后面的事，一切照旧。李贤依然是将自己对奏议的见解手书给婉儿，婉儿再呈给武后。唯一不同的是，婉儿那天在东宫遇到了太子妃房氏。　　她刚要上前施礼，便被房氏探身扶起：“上官姑娘不必多礼，你我姐妹相称便好。”　　“这怎么使得，太子妃折煞奴婢了。”　　“有何不妥？真要说起来，你我还是同窗呢，我们一起在宫里的内文学馆读过书，你不记得我了吗？”　　房氏的话让婉儿倍感亲切，可她确实已经不记得面前这位出身高贵的太子妃了。她在内文学馆里是读过八年书没错，在这漫长的八年里，无数人来了又走了，她们多是皇亲国戚或是高官显族家的小姐，再有就是宫里的妃嫔，所以在她们面前，婉儿总是垂下眼帘，一心只守着属于自己那一方小桌上的书本和纸笔。　　“不记得也难怪！”房氏又说，“要怪就怪我实在不是个好学生，总是三日两头地不去。不过我对你印象可就深了，因为我每次去你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埋头读书，老先生都夸你勤奋，说回回天不亮，你就披着星月来了。”　　房氏的话勾起了婉儿漫长的回忆。那时她的确天不亮就起床，因为从她的住处到内文学馆之间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于是那段青石板路成了小小的婉儿每天的必经之地。夏天她边走边听鸟鸣，冬日里她则因为没有足够厚的衣服御寒而不得不把两个紧紧握着的小拳头放到脖子下面取暖，她一面听着劲风吹拂房檐铃铛的声音，一面数着脚底下的石板，她发现在心中默数能够使自己忘却寒冷，于是每走一次，她便数一次，那条最长的甬道一共要拐三次弯，共由九百八十二块石板铺就，这个数字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婉儿依然记得。　　那日太子妃房氏拉着婉儿的手说长说短，也许她是太寂寞了，婉儿心想。房氏说太子表面高傲不羁，内心却是很善良的，甚至，偶尔还会有些脆弱。她说她知道近来太子与母后的关系得到缓和一定有婉儿的功劳在里面，她说天后让太子去读的每一本书他都认真读过且能倒背如流，目前正召集张大安、刘纳言、格希元等一批文人学者给《后汉书》作注。末了她还说了一句，太子府一干人等的安危，他日怕是要系在你婉儿一个人身上了。　　婉儿明白太子妃是担心一些不利于太子的言辞会通过自己传到武后耳朵里，她当即请房氏放心，并说自己虽然人微言轻，但一定会尽全力化解他们之间的隔阂。但让婉儿搞不懂的是，东宫这么多人的安危怎么可能系在她这么一个只负责传话递物的小女官身上呢。　　她觉得太子妃言重了，而且，太子妃很可怜，午后到现在公然出现在太子府的两个男人给婉儿的震动太大了，他们在整个太子府内也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了吧，果真如外面所传那样太子宠信户奴而不思进取的话，婉儿简直无法想象太子妃如何能在承受自己的男人和别的男人一同鬼混后还要苦口婆心地为他说尽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