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青云怅然默默迈步,忽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抬头,见东南上空涌现黑压压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移得甚快,不多时已笼罩万物。一阵风骤起,便唰啦啦飞落来豆大雨珠。湖畔萧阔,并无可避之处。他心中正踌躇,也未想要躲雨。雨很是大,片刻,已将浑身浇了个湿透。 侧首望时,那少女仍是静坐船头,早已淋得全身皆湿。展青云猛地顿省醒,大声唤道:“姑娘,快进舱避雨。” 那少女似恍然大悟,应允着,站起身来,抹身看来,不禁一怔,说道:“汝已淋湿了。”说罢,弯腰进入船舱,过不多时,从舫内走出,手持一把油纸伞,用力仍抛,向他掷来。 展青云跃身接住,撑将开来,见伞上画着碧水黛山,几行斜柳,上题着五个字道:玉箫谁相合。 展青云抬头看着伞上景物,依旧向前走去。却不知已至断桥台阶,右脚绊住,身体向前扑到。若是常人,这一下非跌碰个鼻青脸肿不可。但他应变迅捷,并指往石阶上一点,足尖一顿身子已然平直腾起,向上飞去,至半空一个鹞子翻身,盈盈然飘飘而落。只听得船上少女抚掌喝道:“好!” 展青云含笑点头,那女子不知何时身上批了蓑衣,俏立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亭亭凌立,真如九天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油伞可承公子心意?” 展青云自认莫问情为义母,近年来耳濡目染,亦学了不少滴文学书画。便道:“伞是好伞,这句玉箫谁相与却极为悲凉。”少女听他猜出其中含义,心中赞许,娇声道:“卿思君,君不临,何时弄月听花吟?”展青云思付片刻,回道:“君已至,卿未归,人生何处不红尘。” 那少女长叹一声道:“知音难觅,红心难遇,多少恩爱皆无意。”她所乘船舫顺流而下,展青云于湖畔徐徐而行。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数里。天色也云雾迷蒙,更加模糊,只瞧见碧波众几点萤光,连对方早已看不清楚。 忽听隐隐约约处传来少女声音:“公子无欲无念吾多有不及。多谢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挥,船夫便上前拉索扬帆,划桨运撸,登时向暮色众飞去。 展青云见船舫渐渐没远,徒然感到一阵怅惘。 忽又听得芦苇深处那少女远远的说道:“我叫谷梁飞莺,若有缘,来日再见……” 展青云听到“谷梁”二字,蓦地一惊:“她与那谷梁承元是甚么关系?耳闻义兄前些日子在公侯府大战谷梁承元,想必她会知道些事。”思至此,再也顾不得甚么繁文礼节,运气疾追。船舫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飞莺姑娘,你识得我义兄展思君、不、十思君么?” 谷梁飞莺迎风而立,并不回答。展青云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只是一在湖畔,一在船上,却也无法听清,亦不知为何叹息。又道:”在下心下有许多疑团,敬请解惑。” 谷梁飞莺道:“汝何必一定要问个明白,不知难得糊涂么?” 展青云道:“义母苦思义兄,命在下寻访。若有讯息,敬请相告!” 谷梁飞莺道:“唉,爱恨情仇,谁也讲不清楚。” 展青云道:“前些日子,吾义兄与那谷梁承元大战公侯府,姑娘可知道么?” 谷梁飞莺道:“略知一二,却也无可奈何。” 风雨越来越大,两个人一问一答。大船亦越行越快,展青云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未落后半尺。谷梁飞莺内力不及展青云,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展青云问道:“听闻那晚不止一人闯入公侯府,还有何人姑娘可知否?” 谷梁飞莺道:“知又如何,不知又怎样?都是孽缘。……” 展青云道:“姑娘与谁有缘?又缘何生孽?” 谷梁飞莺道:“有些事身不由己,爱又如何?恨又怎样?一切皆是天意,又能怨得谁来?” 展青云心中一寒,说道:“莫非你与吾那义兄......” 谷梁飞莺道:“今生无缘,来世......” 展青云脑中嗡的一响,似乎猜到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那……可知我义兄现在何处?” 谷梁飞莺道:“死了。”说罢,竟嘤嘤啼哭起来。 展青云道:“怎么,怎么死的?” 谷梁飞莺悲喝一声道:“被我杀死的。” 展青云气往上冲,大声道:“姑娘可与义兄有仇么?” 谷梁飞莺泣道:“无仇。” 展青云怒道:“有怨么?” 谷梁飞莺满脸泪珠,痴痴的望着远方道:“无怨。” 展青云道:“义兄既于姑娘无怨无仇,何以如此?” 只见谷梁飞莺猛地莲足一顿,衣袖掩面,钻进木舫之中。 事已至此,展青云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船离岸十数丈,无法施展轻功上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棵歪柳猛拍。嘭嘭两声,击断两根粗干。他拣一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握住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快讲来,不然……” 阁舫中黑黑的寂然无声,展青云正要举步跨迸,但按捺住愤怒深呼吸数次,暗付:”擅闯女子船阁,犹如私入闺房,未免无礼!”正犹豫间,忽听嚓嚓声响,又见火光几闪,红烛点亮。 谷梁飞莺道:“请进来罢!” 展青云抹去面颊雨水,掸了掸衣裳,将雨伞放在船板上。走进阁舫时不由得一怔,只见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生,青巾浅衫,端坐正中圆桌旁。原来谷梁飞莺在这间隔已换上了男装,一瞥之下,竟娇泪沁眸,面露悲伤之色。 展青云道:“姑娘可否告之那晚实情?” 谷梁飞莺道:“我不但知晓,而且亦与他相见过。”泪又止不住滑落。 展青云道:“敢问姑娘,与吾那义兄可早就相识么?” 谷梁飞莺道:“何止相识......”说着,羞涩低头,看向自己略鼓小腹。长叹一声道:“但愿老天有眼,不负痴心一片。” 展青云道:“如此说来,是汝害死了吾义兄?” 谷梁飞莺含泪凄笑道:“君已逝,何必纠结孰对孰错,就算是我罢。” 展青云道:“你怎如此心狠手辣?难不成我义兄对你不住?” 谷梁飞莺娥眉一皱道:“无有,是吾对他不住。” 展青云道:“既如此,汝为之偿命罢。”猛地抬手,挥掌拍去。 谷梁飞莺惨然一笑,闭目待戮。 --- 却说三水堂堂主白翎见帮主所怀之书大惊。忙问道:“此书从何而来?” 十思君道:“是吾师祖、不、师伯所赠。” 白翎惑然道:“到底是师伯还是师祖?” 十思君知一时无法理清,就将前因后果说了个透彻。 白领诧异道:“原来如此,这本武经乃本教前任帮主不传之籍,你可晓得?” 十思君愕然道:“不知,究竟有何渊源?” 白翎道:“这部武经唤作无影剑,你所得只是前半部,后半部在本教圣地内珍藏!” 十思君道:“就在这浮玉宮中么?” 白翎点头道:“正是。” 十思君按捺不住喜悦之情,忙问道:“可能带吾前去一阅?” 白翎迟疑道:“本教圣地只有教主才能自行出入,在下不敢擅闯。” 十思君道:“无妨,一起去罢。” 白翎欢喜雀跃道:“若得帮主之令,在下即可奉命前行。” 十思君牵住她玉腕,悄声道:“走,一起去看看。” 见帮主握住自己的手掌,白翎脸泛红晕,低眉垂眼道:“在下这就带帮主前往。”说罢,向前半步,拉着十思君走向后山。至一竹林处言道:“就是这里了。” 十思君茫然道:“这里如何藏匿东西?” 白翎抿嘴娇笑道:“帮主莫急。”手伸进右边一块凸出岩石下面,用力拧转。只听吱呀一声,面前的石墙突然排开,竟是一个双人可进出的洞口。她拽着十思君的手猫腰钻入,在狭窄的隧道中又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又行片刻,突然间阳光耀眼。十思君闭着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面前竟是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相掩映。他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竟然是别有洞天,只见脚下是柔软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花香,鸣禽间关,鲜果悬枝,哪想得到在这黑黝黝的洞穴之后,竟会有这样一个洞天福地?这时他已顾不到男女有别,紧握着白翎的小手向前疾奔,直至精疲力尽方才迎面并排躺在草坪之上。 白翎心意荡漾,悄悄的侧首看他,美目中尽是柔情款款。歇息一会,娇声道:“帮主,还在前面哩。” 十思君一跃而起,差点将白翎带倒,连忙抱着将她扶住。白翎心花盈盈,贝齿轻咬红唇,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居有间,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见翠谷,周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四面雪峰插云,险峻陡峭,决计无法攀援出入。十思君满心喜欢,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只猴儿跳跃相嬉,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苯重,不能逾险峰而至。十思君叹息道:“若将来白发苍苍,终老这等仙境,也不失一大快事。” 白翎痴迷的盯着他俊俏脸盘,似有所思。 二人又循径前行,只见峭壁上有数尺宽瀑布冲击而下,阳光照射下极是壮丽。瀑布泻在一座清澈碧绿的深潭之中,潭水却也不见满,当是另有泄水的去路。十思君观赏了半晌,一低头,见白翎粉色锦靴上染满了青苔污泥,另有无数被荆棘硬草割破的痕迹,于是屈膝蹲身,手舀溪水给她擦洗。 白翎垂首看着面前男子的动作,已是如痴如醉,恍然梦中。她暗暗祈祷,这个梦不要醒来,就这样一辈子最好。 忽然泼喇一声,惊醒了白翎的遐想。她慌忙看去,只见潭中跃起一尾大白鱼,足有一尺多长。十思君大呼一声,伸手去抓。鱼未碰到,却差点掉进碧潭。被白翎顺势一拉,二人相拥着倒在地上。 十思君忙道:“翎儿,弄疼了么?” 白翎脸红耳赤,呢喃道:“不碍的,不碍的。” 坐在潭边凝神瞧去,碧绿的水中十余条大白鱼来回游动。早在玲珑府时,十思君就从云梦哪里学会了捕鱼本事。于是起身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杈,立在潭岩静静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鱼跃出水面,使劲疾刺下去,正中鱼身。他欢呼大叫,以尖枝割开鱼肚,洗去了鱼肠,再找些枯枝,从身边取出火刀、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鱼烤了起来。不久脂香四溢,眼见已熟,入口香嫩鲜美,似乎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片刻之间,两人将一条大鱼吃得干干净净。 白翎道:“帮主,就在瀑布后面。” 十思君道:“以后不要叫我什么帮主,唤我思君或小十子。”说起小十子,便又想起云梦来,不由得感概不已。 白翎道:“吾武功稍差,无法进入,帮主.....公子一人进去罢。” 十思君沉思片刻。言道:“你且抱紧,吾带你一起进去。” 白翎柔心突突,玉臂紧紧环住他熊腰,贴在他宽阔胸口。十思君待她抱紧,猛喝一声‘起’双脚顿地,运功飞起。只见一道白光,二人早穿过瀑布,落进洞穴。里面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半截石池碧水盛。洞府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四个楷书大字,镌着“乾坤圣地”。 白翎缓缓自他怀中直身,莲步轻移,至左侧石箱前,伸手开启。那箱盖甚重,竟不能打开丝毫。便回首道:“公子,你来试试罢。” 十思君行到她身前,双手扣稳石盖,暗运玄攻。只听一声沉呼,那石箱应声而开。白翎俯身观看,自内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娇呼道:“公子,找到了,找到了!”说着,双手递给十思君。 十思君打开包来看时,里面原来是一本薄薄的经书,只因油布包得紧密,虽长期藏在潮湿之地,书页仍然完好无损。书面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蝇头小楷,他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文中所记似是练气运功的诀窍,慢慢诵读下去。突然心头一震,第一部书的经文,正是云梦姑姑和师祖所授的紫薇玄经,但下面书上的文字却又不同。他随手翻阅,过得几页,便见到无影剑的详解,与师祖所赠之书大致相形。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静思:“这无影剑到底是甚么经书,为甚么师祖不肯相告?可是又与他所赠的同源同理。 想到此处,登时记起了和云梦姑姑在师祖所闻的故事:道教自创教以来,乱世下山普渡众生,而太平之年皆会归山修行。所以,唐宋时期,有很多高手皆隐藏于山谷桃源之中。只因蛮夷侵入华夏,众真人才纷纷下山。江湖虽有三怪一邪之说,但近年来随着方外羽士高人出隐,其武功修为也难称之为绝。 十思君练完第一页经书,如饮甘露。只是越练到后来,越是艰深奥妙,进展也就越慢,第二页整整花了半个时辰,方才领略。乃到第三页时,久不能悟。便盘膝打坐,闭目冥思。 白翎见他着迷,就悄悄退到洞口,侧身坐地支腮眺望,亦不知想些什么,一时竟然痴在哪里。 忽听一声欢呼。忙回首看去,只见十思君手舞足蹈的在哪里自言语言道:“是了、是了。此经需与那玉皇经相辅同修,才能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