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明白,那日乐冲演给他看的那场戏,便告诉了他,如果他想要护着马有志,那马有志会过得更惨。 他最好的做法便是袖手旁观。 果然,那日李去疾来听课时,并未坐在马有志身旁,而是选择坐到了最后一排。 乐冲很乐得见到李去疾这番表现,这意味着李去疾选择了妥协,选择了让步,意味着他果然是个废物,是个光说不做的伪君子。 可今日,李去疾却当着他的面做出了这样的一番举动。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示威。 “我承认这是示威,但同时,我也想告诉在座诸位,永不可向恶低头,任何妥协和忍让,只会助长恶人的气焰。如果当你发觉,你一人无法对抗恶时,大可寻求帮助,而非默默承受。你们如今都未及冠,都还是在读书的孩子,天塌下来了,会有大人替你们顶着。” 又是这种话,又是这种让人厌恶的说教,又是这种义正辞严的伪善。 乐冲将李去疾的话听了进去,听进去后,更增厌恶。 徐澄澄秀眉一挑,不服气地问道:“李老师,你是在说我们是恶人?” 李去疾正色道:“我相信人本善,但入世之后,浮华太多,名利太重,人心太杂,总易让人在不经意间便迷了眼,失了本心,身为老师,我有责任让你们正本清源。” 话音落后,教室中寂静无声,无人再愿说话,沉默中,只有马有志放下手中笔的声音,紧接着,他又从桌上轻拿起了一支笔。 他放下的是那支已被折断的笔,拿起来的是李去疾所赠的新笔。 “谢谢你,李老师,这支笔我收下了。” 马有志的脸上露出笑容,分不清是善是恶。 …… 第二堂文史课下课后,今日天班余下的便是修行课了,离修行课还有小半个时辰,天班的众学生已早早地到了修行区,打坐调息。马有志则同李去疾走在小径上,缓步朝山腰上的修行区迈去。 马有志右手持着一把老旧沉重的铁剑,剑上布着铁锈,剑刃很钝,如同未开过一般。 就是这把不起眼的铁剑,便是马有志的武器。 马有志同皇家学院的大部分三年级学生一样,如今只到了人族的第三境月照境,而人族的修行者只有到了第四境日独境后,才可化武器为旁物,藏于身上。 就拿不知死活来言,他的日式长刀平日里便化为了护腕,绑在左臂上,很少有学生见过不知死活手握日式长刀。 因为拔刀,总会见血。 三连斩下,落地的通常是人头。 但却有很多学生见过他右臂上绑着的武器,那不是刀,而是一根鞭子,那是学院的院长亲手交到不知死活手上的戒鞭。 近年来,妖族和魔族都不太提倡体罚学生,魔族的英顿魔法公学也在十年前便废除了受戒日。 但两千年来的教育史使人族坚信并固守一句话“不打不成器”,许多时候,言语根本无法起到威慑作用,所以至今为止,皇家学院仍未拆除十诫堂,也仍未废掉受戒日。 休沐日就是受戒日,到了那天,被不知死活记了名的学生,须得主动前往十诫堂,接受鞭刑。不知死活是记录者,是执鞭者,更是施刑人。 这是院长和学生家长们赋予风纪老师的权力,这也是无人愿来皇家学院当风纪老师的缘由。 李去疾在书上读到过皇家学院受戒日的介绍,但他并不知晓具体的惩戒细则,书上没有写这些,在提倡素质教育的今日,体罚学生始终不是一件太好放上台面说话的事,哪怕每个送孩子来皇家学院的家长都许可了这事。 家长们开学后,说的都是,只要孩子们不听话,老师们随便教训,随便打。有的性子火爆的武将家长直接对不知死活说,小兔崽子如果做错了事,就往死里打,打死了算他的。 但人人都明白,家长们的面上话,听听便罢,若真打出毛病来了,倒霉的还是学院和不知死活。 在教学域,学生是严禁携带武器的,一经发现,那便是休沐日十诫堂,不见不散。 故而,学生们若有修行课,都须得先回寝室,拿上武器,再朝修行域走。 李去疾沉默片刻,忽道:“开学前,我恰好到了黑马村。” 马有志闻后,脚步一缓,道:“皇都外的黑马村?” 李去疾道:“正是你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只不过那日你已去了皇都,否则你我师生二人可早几日见上面。” 马有志又道:“那李老师可是村子里碰见了……” 李去疾微笑道:“我见到了你的母亲,她见着我后,还执意送了我一筐鸡蛋,我推辞不过,只有收下了。” 但李去疾转念又想,那筐鸡蛋,他转手就借花献佛给了阿丑,那时他还盼着阿丑回小屋后,会收下那筐鸡蛋,可如今看来,阿丑早就到了皇家学院,那筐放在小屋中的鸡蛋已成了无主之物,再放段时日,怕就会全数坏掉,当真白白浪费了马有志母亲的一番好心。 思及此,李去疾微觉自责。 听完李去疾的那番话,马有志的脚步放得更慢,眼中露出紧张之色,每个当学生的,得知老师和父母交谈过后,都会莫名地有些紧张。 “不知娘同李老师说了些什么?” 李去疾笑道:“你不必太紧张,你的母亲可没向我告你的状,全都是在夸赞你,暑休的日子里是如何懂事如何好学。” 马有志似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她总爱胡言乱语,老师可别把她的话太放在心上。” 李去疾道:“那日,我还不认识你,也不好告知你的母亲,你在学院中的表现。待下回开家长会时,再见着你的母亲,我也会好好夸赞你。” 马有志更为不好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去疾又苦笑道:“今日之事,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许多时候,做对了未必就有好报,之后的课上课下,若你再遇到欺凌,定要告诉老师,若是寻不见我,寻旁的老师也行,尤其是不知老师。你莫看不知老师成日凶神恶煞,冷若冰山,其人实则刚正不阿且有一副侠义好心肠,见到此事,决计不会冷眼旁观。你莫要笑话,我这条命就是不知老师救回来的,若没有他,我怕是也活着来不了皇家学院。可说来惭愧,我如今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不知老师的救命之恩。” 马有志闻后,眉头微皱,复又舒展开来,道:“我明白了,李老师,” 两人谈着话,路过了杂货铺,铺子里阿丑正趴在小桌上,闭眼睡觉。阿丑的这张脸,本就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如今她闭上了眼睛,瞧着更是惨不忍睹。 马有志只是看了一眼杂货铺中的丑女,便转过了头。李去疾多看了两眼,见那鸡毛掸子摆放在了桌子的边缘,大有掉落在地之势,便走进了杂货铺,轻手将鸡毛掸子拿起,摆在了桌子正中央。 这时,李去疾瞧见阿丑酣睡的脸蛋旁,放着一颗鸡蛋,李去疾看了许久,转身离开,眼底生笑。 李去疾到了修行域后,见处处都是刀光剑影,神行御剑,他一个没有修行的人,待在此地着实太过危险,未留许久,便回了教学域,蹲在了藏书阁。 王马克只要无课,多数时候都在寝室,不知死活今夜不当值,忙完学院的事后,也回了寝室,补画那张被魔风吹得失了踪迹的春宫图。 他这边厢用心勾勒,王马克那边厢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嘴巴里叼着一片魔族吐司,惬意自在。 王马克将嘴巴里的魔族吐司吞下后,忽问道:“你说我们要不要提醒提醒那位?” 不知死活的死鱼眼麻木地盯着图纸,图纸上是说不出的香艳旖旎,道:“提醒他什么?” “提醒他关于天班的一些事,他如今可是彻彻底底地被蒙在了鼓里。” 不知死活没有停笔,道:“你希望他留下?” 王马克道:“别的不说,两个人睡一张床,肯定比三个人挤一张床舒服。”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不知死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要提醒他?” 王马克道:“我只是觉得,一群学生把一位老师给赶出学院,未免太不像话了。不知老师,你别忘了,我们可是老师。” 王马克见不知死活没反应,又道:“老师不该放纵学生作恶。” 不知死活终于开口道:“你不是向来不管学生们的事吗?连学生当堂作弊,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马克走到了桌前,看着桌上的春宫图,笑道:“刚才那番话,不是我说的,是我替你说的。” 不知死活又陷入了沉默,顺着王马克的目光,看向了春宫图上的男子面孔,皱起眉头,随即极快地撕掉了刚画好的这幅画。 作画时,他在想一些事,想事时,会走神,走神后,笔下所画之物往往会出乎他的意料。 好比,方才被撕掉的那幅春宫图。 图上男子的面孔,不知为何竟成了李去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