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萨巴市短短两小时不到的时间内,绿和伊路米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飞艇。 绿翻开之前买的字典开始艰难地写任务报告,填到“失败原因”一栏时犯了愁。按照伊路米的说法,他放弃这个任务的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她人身安全的考虑,但要是就这么写上去后果估计会相当严重——扣业绩也就算了,指不定要被蓟木以此为由折腾得多惨,她真的不想绕着枯枯戮山跑圈也不想进电击室。 就在她用圆珠笔的开关钮抵在脸上戳到第二十下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纸笔,在空白处填上“情报有误”,顺带把她之前写错的字改了过来。 绿盯着那几个字,把整个任务经过在脑子里捋了一遍,然后又捋了一遍,依旧感到很是费解:“少爷,我不懂情报哪里出错了?” 伊路米把玩着圆珠笔,很耐心地解释道:“之前驻外管家传来的情报是‘目标的手及手臂有着超乎常人的力量’,但总体还是属于一般人群的范畴。但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人很明显是念能力者。” 绿露出更加茫然的表情:“······是吗?” 伊路米小小地叹了口气:“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他确实用念强化了他的手臂。你之前用匕首在他手腕上划了一下但连皮肤都没有割破不是么,那个部位几乎没有肌肉,不可能通过常规锻炼达到如此强度的防御。”如果他仅仅是个腕力超群的普通人,绿的那一刀足以分出胜负,但乔尼却是个已经觉醒的念能力者。这个情报要是他提前知道的话,根本不会放绿去练手——不会念的人对上念能力者劣势实在太大,哪怕这个念能力者只是个半吊子。结果耽误了时间,被赏金猎人抢了先手,碍于自家老爷子和尼特罗的交情,加之他也不太情愿去捅那个怪恶心的气泡,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不过他倒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要把那两个人扔出去?”正常做法不该是在乔尼探脸出来的瞬间就一刀了结了他吗。 这便是伊路米和绿最根本的不同之处。伊路米在任何时候都会追求用最高的效率达成暗杀目标,而绿却会在自己行有余力(或者她自认为行有余力)时分心顾一顾那些被无辜卷入的人。两人即便有着同样的身份行在极相近的道路上,伊路米把持的是最为纯粹决断的杀戮之心,绿却时常不自觉地怀抱着天真而无谓的救护他人的念想。 这个念想大概是不被允许的,绿垂下眼帘:“后排太挤了,那两个人碍手碍脚的。” 伊路米应该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唔”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 飞艇一时间陷入寂静之中。此时他们正潜行在云层里,从窗子往外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而缥缈。绿出神了许久,突然道:“少爷,可以问个问题吗?” 伊路米点点头,绿便接着道:“之前的考试我看到雨音了,她外形与您也颇为相似,而且是这次考核的第一名······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雨音来作您的替身呢?” 她并非要和什么人比个高低,而是这个世界她所能依仗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她没有身份,没有亲人和朋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她因此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对她有任何偏袒,于是对凭白得来的一切都不由得感到不安,生怕掉进什么隐蔽的陷阱。 如果说之前她还能用“因为自己和伊路米长得很像”来自我安慰的话,最近周遭的种种表现却让她不得不疑虑起来:山治说杰卡对她的敌意是因为她晋升得太快,且职位并不与她自身能力相符。她原本觉得这是杰卡对她的偏见,但反过来想想,如果她的实力真的到了直隶管家的水准,别人又干嘛对她有意见呢。归根结底,这对杰卡、对其他所有参加考核的人来说确实是不公平的。 而雨音却和绿不同。雨音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她的考核成绩足以堵住每个人的嘴。绿来到揍敌客之前没有身份,雨音却是在枯枯戮山侍奉了多年的老管家的孙女,忠心方面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哪怕外形上她和伊路米更接近一点,但这是整个容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足以成为这场抉择中的决定性因素。 能力比不上,忠心比不上,外貌这个唯一的加分项几乎可有可无。绿想不通伊路米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 “首先,”伊路米竖起食指,“孜婆年是父亲那边的人,她不怎么喜欢母亲和我,自然也不愿意孙女和我扯上关系。嘛,也不是非她不可,就当卖老管家一个人情好了。” “其次,雨音今年才十岁,我对照看小孩子没什么兴趣呢······” 最后他竖起第三根指头:“而且,虽然你的大多数能力不算突出,不过我看好的是你的可塑性哦。” “可塑性?” “比如说,如果要锻造一柄匕首,可以选择的材料有金刚石和普通的铁,你会选择哪个?” “金刚石······?” 钻石剑要比铁剑耐操很多,MineCraft是这么说的。 伊路米投来一个注视智障的眼神:“金刚石硬度高脆度低,不仅难以打磨还容易碎裂,就制作武器而言是性价比极低的材料。” 她联系他的前言想了一会:“所以我是性价比高的普通的铁?”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为什么啊?” 伊路米不答反问:“和你同期的见习管家,现在还留在揍敌客的有几人?” 绿回忆片刻,“两人。” “你有想过其他的人为什么被淘汰吗?” 一开始她觉得是实力不佳,后来又想或许是运气太差,但她知道这都不是伊路米的答案。 “因为打磨他们需要的时间和成本都太高了。而且即使耗费再多的时间将他们打造成趁手的形状,说不定在某个时间就会被无谓的原因击碎。如同强度与韧性成反比的金刚石,越是性格强烈的人,就越难以雕琢改变,却很容易被细微的外物斩开难以弥合的缺口。揍敌客不做赔本的买卖。” 中国有句古话叫“刚极易折”,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就像是不愿杀人的沙纪,亦或是嗜杀成性的尤多,他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不会在枯枯戮山停留太久。和大多数被淘汰的人一样,他们对自我的坚持太过强烈,以至于迟迟不能融入到揍敌客的氛围当中,便只能被环境自然而然地排斥出去。 “你在这里适应的很快,也适应得很好。这就是你的优势。”伊路米道。绿彻底贯彻着杀手的每一条准则,她安静,迅速而精准,飞快地模仿着一切他惯用的暗杀招式和技巧,相似程度连蓟木都感到吃惊。她杀人时没有多余的情绪,既不为杀戮狂热,也不为生命的消逝惋惜。她来到他们之间,放任环境侵染着她。那变化是如此迅速而自然,如同水滴汇入海洋,呼吸融进空气,悄然间便与揍敌客浑然一体。 就好像她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 强大的适应性需要对身处环境的极度敏感,而这往往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确实,绿平时偶尔会显露出些微不安,但更多时候她习惯把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让人难以在她身上看到突出的个性。她会不安,但并不怯懦,有时候还显出几分让他惊讶的勇气。 容易被改变却不易被摧折。伊路米想,她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锻造材料了。 绿自然没法从伊路米那双无神的猫眼里读取出他这一番缜密又絮叨的心思,她皱起眉头:“所以没有个性是好事······?” 在她的认知里,个性这种东西往往和人设绑定在一起。比如在漫画扉页的介绍里,主角们往往都清晰明确地备注着“热血的青年”,或者“傲慢的女生”、“内心阴抑的男子”之类,随后性格的设定就引领着故事的走向:因为热血所以踏上拯救世界的旅途,因为傲慢所以惹来了大麻烦,因为心灵扭曲所以制造了匪夷所思的杀人案······哪怕不讨读者喜欢,至少能从角色的个性出发联系上故事的前因后果,然后感慨一声“原来如此”。不只是在杜撰的故事里,现实中这样的合理性带来的安全感也是必不可少的。假如一个故事的主角被设定为“既不邪恶也不正义,觉得世界很美好但毁灭也没关系,对人友善但又很容易发飙”,恐怕不止读者,连主角自己都要觉得莫名其妙:“我究竟想干嘛啊”,最后变成一个不知所云的故事。 虽然绿觉得她的个性没有不知所云到那个地步,但她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的言行很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潜移默化,伊路米不过是指明了这一点。他说这是她的“优势”,她却不由得困惑起来——这样轻浮地随着处境改变着的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如果既不善良也不残酷,既不顽强也不懦弱,那她究竟该被如何定义呢?除了这些可以被阐述的品质,还有什么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呢?仅仅是如同一个透明的容器般折射着周遭的颜色,这真的是好事吗? 如果改变成为习以为常的事,那么她自身的存在是不是也就可有可无了呢。 “不安吗。”有温热的东西抚上她的脸颊,绿回过神来,意识到那是伊路米的手。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眼下那片薄薄的皮肤,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沉静得如同深远的海底。与这样的眼睛对视着,绿却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我想要······成为什么人。”成为可以被定义的、和其他事物有所联系的存在,不要叫她再茕茕孑立,可有可无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伊路米居然听懂了——他要锻造她,就必须先了解她。于是他说:“你将成为我的影子,”他的语气中带着引诱,却奇妙地混杂进些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怜悯,“如果‘无法被定义的自己’让你不安的话,就以此为立足点活下去吧。” 飞艇穿过云层,明亮的阳光自窗外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