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突厥使臣的五十个侍卫,皆出自宫禁十二卫中的左右羽林卫。羽林卫,是前宫禁卫大统领陈伐,最为信任与依赖的亲卫,在宫变时,随护陈伐左右的,便是羽林卫。正因如此,在宫禁十二卫中,损失最大的,便是左右羽林卫。 万余人的羽林卫,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十人。 代行天子令的五皇子楚安,以仁善宽容之名晓谕天下,自然对羽林卫在宫变时誓死护主的行为予以充分肯定和盛赞,又给那硕果仅存的五十人委以重用——派往会同馆,保护突厥使臣。 数月之后,这五十人又接到了五皇子密令:秘密护送突厥使臣返回王庭。 五十人护送六人回突厥,也不算是难事,潜藏在派往北辽使臣的船队中,经北辽向西,便可到王庭。 然而,船至淮安,这五十羽林卫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千户刘林再度接到密令:转西水道,走黄河水道。 取道西北,原是要比借道北辽更为安全的一条线路,但如今,宋家军与朝庭对峙潼关,而黄河水道,势必要途经潼关,进入宋家军领地。 刘林立即明白,这恐怕是一条不归路。但他是军人,军令不可违,因而他虽知凶险,还是听从秘令,在淮安转舵,进入黄河。 行至陕州渡口,刘林收到了第三封密令,让他听从孙蠡示下。孙蠡的示下他并不意外,便是让他们一过潼关立即杀死那五个突厥使臣。 虽早有预料,但刘林听得此言还是心生寒意。朝庭要嫁祸宋家军,挑起突厥与宋家军之战。这便也罢了,可此事之后,他们这五十人要如何活下去? 孙蠡似是看出他的顾虑,拈须而笑:“刘大人不必忧心,此时正是表忠心的机会,事成之后,大人必得新帝重用,日后飞黄腾达,敝人还少不得要仰仗大人关照。” 刘林被他说的心动,却还是忧心忡忡:“入了潼关,咱们又如何出得来?” 孙蠡敲了敲桌面道:“大人可弃船走山西……” 此言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刘林展颜而笑。 孙蠡便在刘林的掩护下,带着贴身的侍婢在陕州下了船。而刘林则若无其事的在渡口逛了半日,便如先前一样回了船上,亲自清点人数,起锚开船。 因突厥使臣们各自一个房间,饭菜皆是各自在房内自用,因而孙蠡消失之事,竟无人查觉。 由陕州渡口至潼关,需得四个时辰,四个时辰后,已近深夜。 刘林站在船头,看着被火把映得亮如白昼的潼关渡口,心中突突急跳。 其实,杀使臣嫁祸宋家军,并不是明智的做法。自古以来与皇上拥有同一个秘密,若得不到信任和重用,便会被灭口。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刘林比谁都清楚,却又无路可选。 他的家人皆在江宁城,他绝不能背叛朝庭投靠宋家军,更不能丢盔弃甲做了逃兵。那么,他便只能遵从军令,赌一赌新帝的心胸,至于到了最后,会被重用还是被灭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但至少,能保住家人性命。 潼关渡口,横着的几条大船,将黄河分隔出两条水道,数十名举着火把的兵士站在大船上,向着来往船只喊话,要求上船查验。 刘林眼前灵光一闪,潼关渡口上船查验,岂不是正中下怀! 于是,他吩咐舵手停船至潼关渡口,让宋家军上船查验。而他自己,则叫上几个亲信,下至船舱,预备先一步将那五人斩杀。那么‘宋家军在潼关渡口强行上船,斩杀突厥使臣。’的行为,就此坐实。 往常这个时辰,那五个突厥人当是喝得酩酊大醉,各自搂着来自东陵的‘侍婢’回房寻欢做乐的时辰。尤其今夜,他已吩咐人在突厥人的酒里下了药,想必此时,怕已连寻欢做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免节外生枝,刘林只带了几个亲信,并将几人分别派去那五人房中,他则守在房外把控支援。 照刘林的预料,以羽林卫的身手,砍杀几个不醒人事的醉汉应当不废吹灰之力。然而,他站在屋外唯一的通道上,亲眼见着摸进房去的亲信几人,竟皆无声无息的没了动静,半晌都不见人出来。 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渐渐生了恐惧,但他无路可退,只好一咬牙,就近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房间内一片死寂,浓重的黑暗似粘稠的墨汁,无处不在的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刘林从推开门的那一刻,便觉不妙,正欲退出,后面的门却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踢上,随后,他感觉刀风从门的方向袭来,不及多想,他举剑来挡,一刀一剑,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乒乒乓乓的交起手来。 刘林觉得对方刀法虽笨拙,但以气力弥补,并不输他太多,但终究还是他胜了一筹,抽了个空子,一脚踢在那人手腕上,那人闷哼一声,大刀便脱手而飞,刘林趁机一剑刺去,因看不真切,预计是要刺向那个胸膛的一剑,竟被那人连滚带爬的躲开了,刘林剑势不收,横里一划,呲的一声,似划开了那人的衣衫。 刘林收剑蓄力,全力一刺。 如今看来,酒里下的药怕是没派上用场,这便是说这条船上当有内鬼。刘林已打定主意,这一剑务必要取了那人的性命,而后不管结果如何,都得先逃出这条船,再迟,宋家军的兵士便要上来了…… 然而,他还是算计错了。就在这全力一刺的关键时刻,舱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一把火光迎面而来,眼睛徒然被火光一晃,手中的剑便慢了半拍,只这半拍的功夫,便被另一把剑给挡了回来。 他捂着眼睛,迅疾退了几步,直贴到舱壁上,才不得不停下来。 舱门开处,是三个女子并一个男子。最前面一个紫衣女子手中长剑一收,显然便是挡住他那一剑之人。后面又一个圆脸少女探头出来,看了看滚在地上的人,突然睁大了眼睛,惊呼了一声:“钦察哥哥!” 那滚在地上的人,似惊魂未定,听到熟悉的呼唤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当看到那圆脸大眼的少女,讶然道:“朵朵!你怎会在此?” 朵朵笑眯眯地跳到他面前蹲下身,捏起他身上破碎的衣襟,嘿嘿笑道:“啊哈!等回去我要把你这吓破胆子的模样告诉米亚姐姐。” 钦察粗大的脖子一梗:“谁吓破了胆子?”他劈手往床榻一指“那边还被我杀了一个呢!” 他们说的是突厥语,刘林听不懂,但也不妨碍他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亲信已被一刀割了咽喉,怪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朵朵脸色微变,猛然跳起来转身望着那紫衣女子:“承影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承影微微一笑,以下巴指向刘林:“这得要问他了!” 刘林心知事败,惨然一笑,举剑割向自己咽喉。 这是他早已做好的打算,若不能成事,便自裁谢罪,传到朝堂上,至少能换得家人平安。 可惜,他又算错了一回。在他举剑自吻之时,突然举得手腕酸麻,手中长剑便脱手掉落在地。他惊怒交加,怒视那以暗器打中他手腕的绿衣女子,那绿衣女子手中弹弓一收,眼睛一横,反瞪了回来,那凶巴巴的气势竟生生将他的怒气压回了胸膛,让他不得不低了头,颓然没了斗志。 承影噗嗤一笑:“龙雀,你的眼神都能当兵器用了!” 龙雀哼了一声,指着坐在地上的人对朵朵道:“你认得他?” 朵朵点头:“他是钦察可汗的长子。” “糟了!”承影闻言一跺脚,拉了朵朵便走:“快去其它舱房看看,无伤你看着他!” 唯一的一个男子应了一声,便岿然不动地站在门前。 刘林听到‘无伤’二字,倏然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那个举着火把的男子,果然是宁王府仪卫,无伤。 刘林呵呵笑道:“谁说宁王府全军覆没,仪卫大人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无伤纹丝不动,一双冰冷的目光静静盯着刘林。 刘林道:“传言宁王与宁王妃不和,原来竟是真的!难怪宁王死在漪澜宫之时,宁王妃却陪着太子守在皇城外,这可当真是匪夷所思!哈哈哈……” 无伤攥着火把的手紧了一紧,青筋突现。 刘林笑够了,抬头看着无伤:“仪卫大人当真好眼光,早早便投靠了宁王妃,这才保得一命,否则,即便不跟着宁王死在漪澜宫,也会在查抄宁王府的时候,被丢进大牢里。” 无伤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却仍是一言未发。 此时,坐在地上的钦察终于缓过神来,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刘林身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子:“谁让你来杀我们?” 刘林闭了嘴,原本这笔账是要计在宋家军头上的,可此刻被人家抓个正着,这脏水怎样也泼不到宋家军了。 钦察一扬手,一个巴掌便往刘林的脸上打去,却在中途被人拿住了手腕。钦察歪头一瞧,竟是那个不言不语的无伤。 钦察用力抽回手腕,怒道:“你做什么?” 无伤面无表情地盯着钦察:“士可杀,不可辱!” 钦察气急败坏的一甩手,又一巴掌往刘林脸上摔去,无伤一挥手,挡住钦察的手臂,钦察另一只手握拳直砸向无伤的模样,无伤右手举着火把,只有一只手能动,偏偏那只手正挡着钦察的手臂,距离如此之近,这砸向他面门的一拳,他若抽手来挡,那钦察便可腾出手来打向刘林,正顾此失彼之际,刘林却是一把攥住了钦察的一拳。 无伤与刘林对视一眼,前者目含感谢,后者眼中则有着惭愧。 钦察的两只手分别被两个人制住,不免怒火中烧,吼道:“你们东陵人简直欺人太甚!” “钦察王子莫急,此事,总会给你一个交待!” 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而后,便见一个浅色布衣的女子信步而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文士,青衣长须,目光深深。 甫一见此人,刘林惊讶地张大了嘴,而一旁的钦察则喜上眉梢,不禁大呼了一声:“叶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