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角落,树影婆娑,摇碎一地月光。 柳十七满肚子火无处发泄,将手中湿漉漉的外裳当做某人,每发力拧一下,哀怨咒骂就伴着水流哗啦啦落下:“薛晗骁……薛晗骁……薛晗骁!” 所谓贼不走空,她可倒好,不仅走空,还闹了个极跌面子的笑话。思及那姓薛的离开时挑衅的小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马冲入大堂撕烂他的嘴。 今夜行动,她心里原打着天真小算盘,偷出钱家近年来的黑账,分析出各中门道后再来个借花献佛,往那巡盐御史家门口一送,便能坐山观虎斗,美滋滋地看着钱家倒台。 直到刚才同那姓薛的打过照面后,她又纠结了肠腹。 原以为武将都该是些体壮如牛,性情直率的大老粗,可万万没想到,这位薛都督竟是个喜好风月的清雅之人。 唉,清雅就清雅吧,这年头谁还没个特殊嗜好呢?就连街拐角卖烧饼的张大爷还好时不时吟上几句歪诗,更何况他这么个位高权重的将军? 但这人也忒不近人情了些!外表虽瞧着无缚鸡之力,一言一行总叫她心生畏惧,妄想同他联手,她还不如教张大爷作诗呢。 柳十七郁闷地揉起额角,出师不利呀! 寂静中忽然传来草叶摩挲的窸窣声。她登时警觉起来,蹿到树后,探出半个头悄悄打量。 “十七,十七,你还在吗?”石子路尽头冒出个鬼祟黑影,刻意压低声音,四下张望。 这种沙哑且一点儿都不好听的音色,柳十七不用过脑子就能猜出是谁。 “死冬瓜,你还有脸回来!?” 黑暗中,石子同骂声一道飞来。冬瓜反应迅速,微一侧身便轻巧躲了过去,忝着张二皮脸笑嘻嘻凑上前:“我还以为你先回去了呢。” “呵,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角落里,骨头都风干了呢!”柳十七赏了他一记爆栗。 冬瓜这回可没敢躲,委屈巴巴地接了下来:“我这不是迷路了吗……”耷拉下的嘴角忽而扬起,双眼放光,“刚刚路过大堂,那儿的歌舞,姑娘的身段,啧啧啧,天香楼都没这架势!还有那变戏法的……” “我在这吃苦受罪,你却在前头看姑娘?!” 赶在下一记爆栗落下前,冬瓜捂住额头匆忙解释:“我我我……是替你办事去了!来杭州前,你不是指给了我两份差事吗?”边说边掰起手指,“这第一件事,是打听芙蕖的下落,看看她过得如何。这第二呢,就是想法子同予姑娘搭上话……我刚刚就是想去寻一寻予姑娘,这才……” 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却委屈得跟个小媳妇一样,柳十七捏着眉心无奈叹息。灵光闪过,她挑眉问道:“今晚……有变戏法的?” *** 宴席上人头攒动,宾主尽欢。 时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来给陆远昭敬酒,就好像今日成亲的是他而非那钱默。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正当他绞尽脑汁寻借口脱身时,一群人恰好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青年约莫二十年岁,步履从容若风,天青色衣袍随之翩然,眉目俊朗,嘴角上扬,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后头跟着位富态男人,不惑年纪,都督长都督短得吹捧了一路,浓密的络腮胡配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瞧着颇具喜感。 还没等陆远昭反应过来,身旁众人就已一窝蜂地围了过去,赔笑脸献殷勤。陆远昭终于得空喝上了醒酒汤,老神在在地欣赏着某人一杯接一杯地下肚,心中暗啐:该! 然而薛晗骁是什么人?千杯不倒小杜康。似军营那种最荤的地方他都没吃过亏,更何况这种小场面?一坛子酒见底,他依旧风度翩翩,可身边的人都已缴枪节节败退了。 陆远昭阴沉着脸,好不容易避开众人将他拉至一旁,没好气地质问道:“上哪逍遥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薛晗骁瞅了瞅衣襟上抚不平的褶皱,无奈地耸耸肩:“被一只偷食的小耗子缠住了。”还是一只狡猾的小耗子。 “耗子?”陆远昭一脸茫然,四下张望,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奢华的宅邸竟也会闹耗子?似有若无的酒气从他身上飘来,陆远昭不禁咋舌,这家伙喝得不比自己少,心里一下就平衡了。 一旁忙着应酬的市舶提举张敏早已按耐不住,见此时二人身边宾客稀少,抓紧时间端起酒杯迎了过去:“二位大人今夜肯赏观小女的婚宴,实乃小女三生有幸。”头一抬,那笑容比杯中醴酒还要来的浓郁,脸上褶子堆叠到了一处。 “哪里哪里,张大人过谦了。”陆远昭微一哆嗦,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心中百般不愿,可面上礼数不得怠慢。 戏台之上,花旦咿咿呀呀,唱得热闹;宴席之下,三人假意逢迎,笑得肉疼。 明明是自家闺女的婚宴,可张敏十句话里有八句半都离不开盐务,眼锋时不时掠过一旁兀自悠然饮酒的薛晗骁。 陆远昭见怪不怪,任凭张敏如何旁敲侧击,他总能将话题轻松揭过,半点口风不透。 一番言语太极过后,张敏彻底放弃了撬开陆远昭之口的想法,目光一转,落到了薛晗骁身上:“下官听闻薛都督爱好字画,凑巧前几日下官新得了幅山水,说是折柳先生的墨宝,还望都督笑纳。” “哦?那可要恭喜张大人了。”薛晗骁晃了晃杯盏,不咸不淡地回道,“传闻折柳先生封笔许久,市面上少有真迹,大人还是仔细些好,莫要叫人诓骗了去。昨日钱掌柜就吃过一次亏,无端叫人诈去了好几百两银子,大人可千万要引以为戒。”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虽是笑着说出口的,却莫名招人胆寒。 张敏脸上青白交加,尴尬笑笑。除了警告,他依稀又听出了些旁的。姓钱的不是说与自己共进退吗?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先一步跑去巴结人了?果然,无商不奸呀! 陆远昭假装喝酒,拿杯子挡住嘴角笑意。两家刚结亲就让人互生了嫌隙,论起阴毒,较之某人,他甘拜下风。 正当三人对话马上进行不下的时候,戏台子上忽然传来了响亮喊话:“各位看官且瞧好,今夜的压轴大戏马上开场!” 伴随着阵阵锣鸣声,一人迈开八字步,仰着脖子慢慢悠悠晃上戏台。宽大道袍与娇小身形极不相称,面色枯黄无血色,却莫名生了双明亮眸子,怎么瞧怎么别扭。 在场宾客纷纷交耳嘀咕,就连钱宽自己也纳了闷,这唱得是哪出?婚宴上突然冒出个道士? “嗯?”薛晗骁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起了丝变化,旋即又化作一抹轻笑,寻了个最好的位子拂袖坐定,静待大戏。 声势已做足,柳十七扬了扬拂尘,拱手行礼:“小道前些日子刚打终南山修炼归来,途经贵宝地,见有黑紫烟雾交缠祥瑞盘踞此处,一打听才知原是贵府在办喜事。为防鬼怪作祟,小道想叨扰些许时辰行个法事,为一则为大家伙助兴,二则为新人除污拔秽。” 台下嘀咕声渐起,诡异目光自四面投来,有意无意地落在钱张两家人身上。角落里不知谁突然放声来了句:“听说钱太老爷近日身子不爽,总也好不利索,莫非是妖孽作祟?” 此话一出,附和议论的话语跟着多了好些。一众目光威逼而至,钱宽坐立难安,脸上羞愧难当。这该如何解释?总不能直接挑明说自己亲爹是因房事过度把身子掏空了吧。 正当他火急火燎地招呼管事把那疯道士轰下台时,身后却飘来了某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钱掌柜莫急,且瞧瞧他要如何,倘若真是来闹事的,薛某替你出头便是。” “这……” “怎么?钱掌柜信不过在下?” “岂敢岂敢。”钱宽匆匆福礼,“有薛都督在,草民哪里还敢不放心,只是家父身体有恙,此人又出口不敬,草民……” 薛晗骁微微蹙眉,一旁的张敏眼尖,两步上前接话:“贤侄且放宽心,若是此人存心搅乱小女婚宴,就算薛都督不出手,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余光偷偷扫,见他脸色稍缓,心头一喜,又颠颠上前赔笑,同薛晗骁聊得投机。 钱宽勉强挤出抹笑,怨恨地白了他一眼。这姓张的还知道今日是他女儿的婚宴?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巴结人,没心肝的狗尾巴! 叫好声起,原是台上表演正欢。只见那道士一不摆法事而不说道义,竟表演起了所谓的“仙家秘术”。 仙术其一:净手。 戏台之上红绡旖旎飘扬,正中却支了口墨黑油锅,浓烟滚滚吐着泡。 柳十七卷好衣袖,亮起嫩白手掌,边吁气边往锅里伸。台下看客或站或立,皆屏息翘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紧油锅。 只听一声大喝,柳十七猛然探进油锅,有力搅动,飞溅出几滴油星子,吓得台下临近几人四下躲闪。又是一声大喝,嫩白手掌完好地从锅内收回,仔细一瞧,除了油渍竟当真寻不到半点伤损。 仙术其二:伏魔。 油锅撤下,换做一张空白宣纸,由钱府一小厮举着展示在众人面前。前后反复相看,上头确实无物。 柳十七手执桃木剑,闭眼绕着那人左右来回绕圈,嘴里嗡嗡似在念咒。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际,她又突然停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过一碗水泼在纸上。原本空白一片的地方渐渐显出点点血色,汇聚成一巴掌形状。 没等他们尖叫出口,柳十七径直挥剑劈下,将那血掌劈成两半,引得台下阵阵欢呼。 “不愧是得道高人呀!” “我说今夜为何来这钱府心里头总发慌,原来真的有小鬼作祟!幸好幸好,这下总算舒坦了。” …… 瞧见台下真诚又钦佩的目光,柳十七谦逊地作揖回礼。达官贵人就是好骗! 正寻思接下来这脱身仙术要如何施展之时,却听下头有人高喊:“高人请随我来,我家太老爷有事相邀。” 嘿嘿嘿,姜太公可以起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