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就停在道观外不远处的桃树下,朵朵烂漫缀满枝头,夜风清唱歌谣,飞花成舞。 进了车内,薛晗骁本想将她放下,可怀中一下空掉的感觉反倒叫他不适应了,索性就这么一直抱着。这丫头平日里虽滑头,可睡着后却难得老实,全然放松地赖在他怀中,跟只小奶猫似的。 不过,她似乎很没安全感,一直揪着自己的衣襟不放,平整的回云纹叫她扯得七扭八歪。纤长睫毛在眼下打出温婉弧影,粉唇呓语,嫩豆腐似的脸颊随之轻晃,漾起动人涟漪,鼻息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脖颈,轻柔得像一团云絮。 薛晗骁拧了眉头,换了个方向,打起车窗竹帘,探头迎上往来的夜风。刚刚有那么一瞬,他那颗静如死潭的心似被羽毛拂过,竟难得皱起了一丝波澜,连呼吸都有些乱了。 大抵这年头的江湖骗子,都长得不错吧。 待到心中稍定,他才重新坐好,不想关窗但又怕她冻着,便只留了一条缝透风。远处的夜虫不甘寂寞地唧唧鸣叫,嚷得心中每个抓挠处。 道观中时不时传来悲鸣,薛晗骁只靠着车壁充耳不闻,静下心来梳理近来发生的种种,手指不断摩挲着一张被揉皱的纸。 那是刚才救她出来时,被她攥在手中的纸。一笔浓墨自左下斜至右上,抬头书着几行簪花小楷,仔细一看,全是对他的冷嘲热讽,正中却赫然歪扭着一个大字,现下殷红已转褐,分明是用血写的,一个“逃”字。 她是发现了钱家的不轨之心,想让自己赶快逃吗?她,是在担心自己吗?凉风撩起他额角碎发,映出他眼中的流波璀璨,心里却像拥着火炉,温暖柔软。 她其实多虑了,他薛晗骁怎会蠢到跟她一样让自己只身困于贼窝?想着想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这是他漫漫二十载,或许更长的岁月里,感受到的第一份担忧,最纯粹干净,也最打动人心。 他突然想起从前无数个行军日里,那个独自坐在营帐中就着孤月饮下羌笛声的寂寥身影。 世人只见过他如今春风得意,坐享荣恩的风光,何曾知晓他刀口舔血时的狼狈,又有谁曾真正将他的安危放在心上?他的父亲?他的庶母?还是视他为眼中钉的兄长? 他不禁自嘲一笑,紧了紧手臂,那抹温暖透过春日薄衫渐渐填入他空荡的心。 这趟杭州之行,他奉皇上密诏,明面上是在查盐务,实则是为了揪出八王爷党的余孽。 去年他们虽在战场上翻出了与八王爷身形相近的尸首,可终难断定那就是他本人。自那以后,暗访就从未停过。 会怀疑到钱家头上,也是因为他们同那张家走得过近,而那张家背后的潜国公又曾与那八王爷有过首尾。那老狐狸藏得太深,滑得跟泥鳅似的,总也抓不到错处,明争暗斗了大半年,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抓住他的尾巴。 今夜的行动到底还是仓促了些,若不是冬瓜着急忙慌找上门,说她出事了,他眼下应该还在游船上吃酒赏月。不过好在,一切还算顺利。 原本也没想将这丫头牵扯进来,可她却出奇得积极,索性就顺了她的心意,让她调查钱家。 始料未及的是,这丫头太过聪慧,竟真叫她发现了钱家背后的龌.龊,为阻她继续深究,他这才不得已编了个幌子,骗她说那些个失踪少女是叫人卖进了风月场所。 唉,当初真不该随便就应下的,不然她也不至于被钱家盯上,差点失了清白。思及此处,薛晗骁胸口似被什么堵住,憋闷得紧。他有些后悔刚才只是让手下人结果了钱默,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如果她肯听自己的话,乖乖留在钱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好赖钱府上下都有他的暗哨,足够护她周全了。看来他塞在信中的那枚能敌百毒的药丸,她也没吃。 傻丫头,真不叫人省心。 傻丫头突然“嗯”了一声,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吧唧两下嘴笑开。笑意从粉唇开始,漾到眼角,整张脸都明媚起来,似北地极寒中突然绽开的繁花。车外几瓣桃花纷扬而下,恰有一片随风转入厢内,落在了她的唇边。 薛晗骁抬手替她拂去,冰凉指尖擦过那抹温热,颤了颤又顿了下来。一线月光刚好卧在此间,他抬眸一瞥,浅笑温柔。 今晚的月色甚美,你也是。 *** 马蹄腾起的尘埃在泼辣日色中叫嚣,四面的尸山马革皆在这片摇晃不定的淡黄烟雾中敛声喑然。帅旗支离,触目的赤红。 柳十七目光呆滞地坐在尸山正中,茫然望着正前方的身影。 那人执长矛半跪在飞沙走石中,玄色披风猎猎作响,殷红不断自小腹淌出,掩去了铠甲的光芒。天地苍茫,似乎都只闻得他越渐微弱的呼吸。 薛晗骁…… 像是一道惊雷在顶上突然炸响,柳十七双眸瞬时放大,踉跄着起身朝他奔去。一只羽箭恰好裂风而来,擦过她的耳廓,对准他的背心呼啸而去。 “薛晗骁!” 她冲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霍然睁眼,看到的却是大团繁复的海棠花纹,以及丫鬟一张受了惊吓的苍白小脸。汗珠倏地滚落,在团花织锦上泅出深色。 这里是…… 室内燃着安神香,气味清雅。柳十七晃了晃头,迷惑地看看四周。几个小丫鬟尚未从她刚才的惊呼声中缓过神来,一时忘了手中动作,惊愕地看着她。 面上发热,她忙侧过头,目光飘向桌案。那个被她指名道姓的当事人也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用一种“你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了”的眼神睨她。衣袂翩然,气韵尊贵,哪里有什么残破甲胄、腥味血色。 窗外似有一排乌鸦路过,呱呱叫得欢实。 如果老天爷这个时候肯大发善心,在她眼前哔剥赏几颗金星,她一定感激不尽。 “看来是没事了,还记得是谁救了你。” 薛晗骁将信笺丢入火盆,火舌雀跃,纸张边角很快就翘起褐色,化作灰烬簌簌而下。 待到信笺完全燃尽,他才起身拂袖离去。行至门口,侧眸见她仍拽着丫鬟的手,不由挑眉讽道:“连人都分不清,看来还需再寻个专治眼疾的大夫来,年纪轻轻,可别瞎了。” 小丫鬟们忍不住低头掩嘴偷笑,视线游走在二人之间,一副看破一切的神情。柳十七扶住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抄起手边的枕头就朝门口丢去,可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姑娘好福气,都督这是在关心您呢。”领头丫鬟笑吟吟地将枕头捡回,拧了帕子替她擦汗,“姑娘是不知道,昨晚上您一直高热不退,都督就这么在外间守着,一整夜都没合眼。姑娘且得好好把握机会,都督对您呀,是真上心了!” 她在薛家伺候了这么些年,见过不少芳心错许,为二爷伤春悲秋的,可何曾见过他薛二爷为哪家姑娘皱过一次眉头?瞧这架势,二爷这回怕是栽得不浅。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瞧得柳十七浑身激灵。琢磨着一会要是真有治眼疾的大夫来,应当让他先给这位瞧瞧病。 薛晗骁对她上心了?母猪都能上树了! 不近女色的薛都督昨夜抱了个温香软玉回家。八卦总是比正经消息飞得要快,只一个早上的功夫就已绕着大小街坊跑了小十圈,也愁煞了杭城一众官员。 当大家伙都在为他满城搜罗绝色佳人时,他却当众同一个小厮牵扯不清;大家伙好不容易理清思路,开始重新为他寻觅清秀小倌时,他又抱了个摸样顶好的姑娘回家。 这个古怪将军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怎么总不走寻常路子呢? 而此时,那个清秀小厮兼模样顶好的姑娘柳十七,也同他们一样焦头烂额。掐指一算,她今日已经输给薛晗骁小二十局棋了! “你就不能让让我!”柳十七将黑子丢回棋盒中,双手抱胸抗议。 钱家那夜的巨变已传得路人皆知,随意挑一间茶楼都能听见说书先生撸起衣袖,满面通红地瞎白话此事,只是这版本与现实多少有些出入。 传闻张钱两家早已交恶,钱老太爷为报复张家,特地买凶于宴会上行刺,再嫁祸给张敏。而那波刺客就藏在钱家供养着的那些个道观中,被薛都督发现后他又狗急跳墙动了杀念,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才丢了性命,祸及全家。 钱家与那波刺客有关,这不假;老爷子对薛晗骁起了杀念,这也不假;只是这背后又藏了怎样的故事,就不是他们会知晓的了。 薛晗骁此行究竟在与谁斗,她并无所谓,她在意的是予薇。必须赶在薛晗骁把钱家一众妇孺都治罪前,把予薇摘出来。 案几对面,薛晗骁懒懒地挪开书卷,闲敲着棋子问道:“你确定?” 柳十七眼睛一亮,手肘支在几上,贱兮兮笑道:“都督这是答应了?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还有赢了后许我的条件,也不能反悔!” 那人搁下书卷,斜倚在靠背上,一手撑在额角,一手取过她那边的黑子摆到棋盘上:“我答应过的事,何曾反悔过?”摆放好后又捻起白子笑道:“让你九子,如何?” 柳十七心头一喜,怕他后悔,赶紧落子,觉得枝头上的乌鸦都美艳了几分。可半柱香过后,她的脸色比乌鸦还黑。瞧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气定神闲地将自己的黑子一个接着一个掷出棋盘,她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让了她九子,她还是输了,这还不如不让呢! “唉,要不,我再多让几子?”薛晗骁摇摇头,搓捻着白子似笑非笑。风儿卷过,叶片打着卷从中间簌簌擦过,声似嘲笑。 柳十七将指节捏得咯咯响,乌黑眼珠直溜溜地瞪他。 那厮挑衅一笑,自顾自捧起茶盅喝茶,原以为凭她的傲气,大抵是要乖乖投降了,没承想一口茶还未至口中,却听她说:“多让几子……也行。” “咳——”薛晗骁握拳抵在唇边不住咳嗽,虽极力克制不笑出声,胸口却在闷闷震动。 “不许笑!”柳十七捏紧小拳锤在几上。 不说倒还好,一说这话,薛晗骁彻底崩盘了。大庭观众下,神仙似的人物捂着肚子,笑得一点仙气儿都没有。几只胖麻雀随着笑声在枝头跟着一块蹦跶,兴奋地吱吱乱叫。 “再笑?再笑?!信不信我这就去大门口喊一嗓子,把全城的人都招过来看你笑!” 薛晗骁笑得越发厉害,摊在椅上直发抖。柳十七恼羞成怒,蹭的一下跳起来,双手撑着案几探出半副身子,气得直跺脚,似一只才长出乳齿的幼兽,毫无威胁性,反倒招惹怜爱。 “好了好了,我算是服了你了,说吧,想要我做什么?”闹了许久,薛晗骁总算消停,揉着肚子问她。 自尊心挑唆柳十七,此刻万万不得服软,可良心又紧紧告诫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两颗心掐架,她终于还是退了一步,绞着手指气鼓鼓地坐下:“想请都督帮个小忙,从钱家落罪的名单中,剔去一人。” “谁?” “老爷子房中的宋姨娘。” “你想错了。”薛晗骁摆摆手,凑到她面前,一改适才的嬉皮笑脸,双眼微眯泛着寒光,“我问的是,她同你是何关系?” 时间似乎一下就被拉长倒退,依稀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情景,猜疑反复,试探再三。 柳十七耸耸肩,拣起他搁在几上的书,学着他的模样闲闲地斜倚在靠背上,对他眨眨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