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散着霉臭味的干稻草和破庙中热络异常的蚊虫,柳十七抱着锦被,在安神香的轻抚下睡得很是舒坦。当然,如果没有院中那朗朗读书声的话…… 大前日诵的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稚嫩童音咿咿呀呀回荡在小院内,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吵得柳十七晚上做梦梦见的都是“关关和鸣的雎鸠”。 前日读的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三寸丁们诗学得如何,柳十七是不知道,反正……那一整日,她见到绿油油、翠生生的草木枝叶都不自觉浑身发颤。 昨日,《击鼓》才念到一半,绣着海棠花纹样的软枕就从折柳斋飞出,径直砸向正歪在躺椅上闲闲晒着太阳的薛夫子身上。 “好好的《论语》不教,作何叫他们念这个?!”柳十七秀眉倒竖,指着他斥道。 薛晗骁将枕头拍松软些,枕在了颈后,神态慵懒道:“孔夫子的话太过生涩,不适合他们启蒙,倒不如教些朗朗上口的诗词有效。” 留他在这养伤,竟还留成了祸患? 柳十七越想越气,刷的一下抽回枕头,薛晗骁反应不及,头一下撞在了椅背上,哎呦了一声。 “诗三百!诗三百!那么些诗,为何尽教些、教些……” 绯色缓缓在她双颊上缓缓晕开,如同春日艳阳下初放的一枝豆蔻。薛晗骁坐起身,手支着下巴细细打量,眼中璀璨摇曳,低声问道:“教些什么?” 见他每一根睫毛都带着期待,柳十七没好气地将枕头死命砸下:“反正,教这些……不妥!他们还小!” 薛晗骁眉眼带笑,扯开枕头,一缕似有若无的芬芳幽幽淌过鼻尖,勾得他心神荡漾。起身朝柳十七走去,拖长了音调,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男女思慕,情出自然,乃人之本性也,有何不妥?嗯?” 低头间,墙角树梢上,叶子无风自动。薛晗骁淡淡扫了眼,眉头微不可查地拧起几许。 他一步步靠近,柳十七一点点后退,盛年男子的气息夹着沉水香肆意张扬在杨柳风中,叫她避无可避,只能任由其裹挟。今年春日甚暖,院中的合欢已半开,清风拂过树梢,落花如雨。两人皆得了一身旖旎的娇粉,游丝般轻柔,拂之不去。 卷翘的长睫不住扑扇,想掩住眸子内的慌乱。柳十七不敢看他,只丢下一句话就匆忙跑开:“反正就是不妥!” 看着她披着一身花落荒而逃的背影,薛晗骁墨眉飞扬,老神在在地收拾起衣服上的花蕊,余光掠过四面,闪着些许阴森。 后来,薛夫子果真撤了小私塾的诗三百,改良了教书内容,直接将三寸丁们从先秦拖到了汉代。所以今日,院子里飘的是“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柳十七很抑郁,院子里的鸡更是抑郁。不用它们打鸣叫早,是不是意味着……要送它们上桌了? 合欢树下,几个小脑袋趁夫子不在,围凑到一块,就这几日的“惊天巨变”来了番促膝长谈。 “成哥哥好像不大喜欢新来的薛夫子,夫子他会不会是坏人呀?”这是个心思敏感的。 “不可能!夫子长得那么漂亮!比十七姐姐还漂亮!怎么可能是坏人!”这是个重色的。 “听娘说,十七姐姐叫山贼抓去的时候,就是夫子救的她。还有还有,前几日坏人闹上门,夫子还帮着咱们赶跑了坏人哩!”这是个讲证据的。 “十七姐姐对夫子那么凶,他们会不会打起来呀?要是十七姐姐被夫子拐跑了,那成哥哥怎么办?”这是个八卦的。 “才不会打起来!前天我还瞧见夫子抱十七姐姐去睡觉,夫子笑得可开心了!比西瓜他吃到肉还要开心!”这是个眼尖的。 艳阳之下,院子角落,那个爱吃肉的西瓜此时正扎着马步,神情无比庄重,比吃肉时还要认真。一想到不用再学《论语》,夫子又肯教他习武,他比抱十七姐姐去睡觉的夫子还要开心。 *** 那日成尧山带人来闹事,经薛晗骁一打岔才免叫他们得逞,可事态依旧不容乐观。 兄弟俩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吵得成老爷子几度要昏厥过去。最后还是老人家的侄子匆匆赶到,才及时救下了他,顺带脚还给俩兄弟拿了个主意:“成家向来看重宗法,不如过几日,二位将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们都请来,让他们代行父辈之责,替你们裁夺,如何?” 成尧山啃起了指甲:因他素来品行不端,很是讨长辈们嫌,若是应下,对他可否有利? 成尧川蹙起了双眉:因着母亲的身份,他在族中并不受待见,会有人支持他吗? 两道狐疑目光一对上,却都坚定地点了头:“就这么办!” ——我就不信祖宗们会偏心一个妓.子之子! ——我就不信长辈们会看上一个酒囊饭袋! 一连几日,成尧川都忙着在各亲戚间奔波游说,生怕一停下来就叫旁人占了先机。因着那日薛晗骁对他的警告,他心中一直窝着团火,言辞拒绝了柳十七的帮忙,一心只想像个男人一样,凭自己的力量收拾好这烂摊子。 柳十七嘴上虽说不帮忙,心中到底放不下。同冬瓜一道,明里暗里帮衬着他。有时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左右她也习惯了,不当回事。只是这回,却不大能如意。 一到饭点,倘若她不准时回折柳斋用饭,某人便开始叫唤不迭,时而说自己肩头伤口出血,时而说自己腹内作痛,给他请大夫他却直接将人踢了出来,非要柳十七亲自过去探望不可。几日下来,薛晗骁的肩伤还是老样子,可柳十七的用饭作息却难得调整好了。 这日,天际泛起墨蓝,星河高悬。城中大街小巷上,灯火阑珊。 柳十七一面忙着手头事务,一面朝窗外探头,看着密密繁星,神色有些焦急,生怕某人等急了又要闹。 而此时,星空之下,暗夜之中。一抹青衫穿过静谧的小巷,半明半灭的光,深深浅浅的影,每一声脚步都回荡再三,显得格外清晰。 最后一个拐角,有人瞧见他来,恭敬上前一揖:“都督。” 月光透过浮云落下,照清他的脸,五官周正,神色疏离,正是元青。 薛晗骁点了下头,朝他身后看去,眼神冷厉如刀锋,沙场上练就的血气毫无保留,瞧得那几个跪地之人浑身一颤,抖着嘴唇连连讨饶。 “大、大人您就放过小的吧,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 “都是那屠虎!是是是他、他让我们来的,说那柳姑娘颜色极好,只要我们绑了她,就随我们处置,还许了我们好大一笔银子,小的这才……” “小的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就饶了小的吧。” …… “我的人,岂是尔等能随意宵想的?” 夜风摇晃枝丫,一枚银白色棋子刷的一下从他指尖弹出,说话人舌头仍旧动得活络,只是声音却咔的一下顿住了,任凭他挣红脸也只能嗯啊两声,其他人登时噤若寒蝉,乖乖做了锯嘴葫芦。 元青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那句话,真是主子说的? 这几日,为了那姑娘,主子推了回京的行程不说,还不愿去他们安排好的住处休养,自家的麻烦事还没理清,又要插手别人家的家事。这哪里还是他素日里认识的主子? 这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唯有在她面前,这个冷漠的主子才会沾上人气儿,变得有喜怒哀乐,知人间冷暖。这么多年,他都快不记得主子上次开怀而笑是在何时了…… “事情办得如何了?”薛晗骁拨弄着手中剩余的棋子,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游走,见有人试图用石头锋棱磨断绳子,便又弹了一枚。 一声凄楚哀嚎中,元青神色自若地答道:“属下已命人去了趟成家村,救回了被绑走的人质,现都安顿在了城外驿站。除了屠虎,其余匪贼皆已落网。” 说着他抬眸瞧了眼天色,嘴角轻勾,旋即又福礼道:“已是戍时,屠虎也已捉拿。”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更夫懒散的梆子声,报的正是戍时。 光影游弋在薛晗骁周围,恍若凝固。棋子声清脆,落下又拾起,拾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多次他才开口:“明日午时前,务必将所有人都带来。” “是。”元青见他转身要走,心中踟蹰,还是硬着头皮叫住了,“都督,您……还要回那里去?”那镖局龙蛇混杂,他虽安排了人在周围日夜盯梢,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天青色身影顿下,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灯火归处。就在目光触及那心之所向的一刹那,他眼中倒影着的浩瀚星河像是被水光搅动,一层一层漾起温柔涟漪。 “放心,他们还不知道我在那。”更何况,还有她在。 元青抿紧了唇,眉心结成川字,良久又忧心道:“京城似乎,不大好。” 薛晗骁沉了眸子,他了解元青,倘若不是事态严峻,他也不会如此紧张。 “传令下去,后日启程。” “是!” *** 等薛晗骁披了一身夜露回来时,月已上中天,院中虫鸣繁杂,灯火忽闪,花香浓郁似酒,熏醉了门前坐着的小肉团子。一颊的堆雪琢粉,胖爪子挠了挠,柔嫩粉唇跟着吧唧两下,呼出一团白气。 薛晗骁双手交在胸前,倚着柱子含笑看她。庭院中氤氲开青色雾气,微湿了她的长睫,薛晗骁心中无端敞亮起来,变得愈发柔软。 “冷……”小丫头缩了缩脖子,皱紧五官往门边靠去。 薛晗骁忙不迭地脱下外袍替她轻轻披上,伸手圈住她肩头和膝窝,将她稳稳抱入怀中。小丫头天生畏寒,紧着往他怀里头缩去,贴上那炙热胸膛才作罢。 一动间,人有些微微转醒,木木地撑开惺忪眼皮,撞入他一眸子星光中,嚅嗫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饭菜都凉了?” 眼皮子不住打架,一会功夫又合了起来。胖爪子迷茫地晃到他肩头,无力落下:“伤口还疼吗?换药了吗?”话语黏着在舌尖,渐渐模糊,最后终成了一声呜咽。 薛晗骁眉眼间俱是浓郁情意,嗓子低沉的好似陈年美酒:“都会好的。” 肩上的伤会好,成家的烂摊子会好,京城的局势也会好,你我之间更会好。 他斜了眼前头的折柳斋,走了两步,觑了眼身后自己的卧房,又退了一步。夜风不断捧来少女清甜的气息,像夏日里半开的紫薇花,搅得他浑身燥热。徘徊良久,他终归还是叹了口气,朝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