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斋内,则琋负手立在院门前,欣然赏起这似曾相识的景致,嘴角挑起不屑的轻笑。炎炎夏日,热浪熏人,唯有他的眼里结了层厚重的风霜。 这位薛都督还真是用心良苦! 恐怕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来,所以才故意敞开大门,叫他亲眼瞧见他们二人耳鬓厮磨的情状。只怕连他身上的伤都是为了想叫这丫头担心,而有意为之的。薛家二公子,皇上的第一心腹,果然名不虚传。 “哥哥……”柳十七叫他眼神骇住,咽了口唾沫低声唤道。 则琋回过神来,见她小脸紧绷,衣角被揉得皱皱巴巴,心中微动。这丫头打小就怕他,好似自己真会吃了她一样,殊不知外头那个才是个真正会吃人的妖怪。 “采儿,过来。”则琋朝她招手,眼神温柔,恰似三月春风。 柳十七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动作。则琋笑了,原来他还会笑? 杏黄色花蕊打着卷,悠悠然卧在地上,玩味地打量这对古怪兄妹。见她迟迟不肯挪窝,则琋无奈地收回手,视线落在空中虚无的一点上。 他极讨厌蚊虫,院中便少有草木,不似别的院落那般葱郁热闹。只有一株芭蕉,还是幼时她们几个姊妹强行种上的,当初他还嫌弃了还好久,可就在离开杭州时,他才发现,自己最想带走的,竟是那株芭蕉。 “你是真心愿嫁?他可有逼你?”等了良久,则琋才开口问她,语气透着关切。 柳十七心头一暖,笑着漾起酒窝,缓慢而笃定地点头。 “他这样算计你,你就不气?”则琋蹙起眉头。 “一开始,确实生气来着……气得恨不得掐死他。”柳十七脸上微露赧色,绣鞋蹭着地,“可气着气着,心里头又有那么一丁点儿小得意,原来还真有人千方百计地来打我的主意。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心就软了,最后就……稀里糊涂地应下了。” 女孩白净的小脸上飘开绯红,同天上的火烧云撞了色。声音细如蚊蚋,渐不可闻。 则琋的眼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她这娇羞的模样不像在撒谎。心里头虽气愤难担,可最后还是泄了气。也罢,既然他能费尽心思地将她算计过去,定也有法子护她安好。即便他薛晗骁护不住她,还有自己,他可不是吃素的。 “你要记住,在他面前,你不必觉着低人一等,你身后是整个宋家,是我。他日后若是敢对不住你,尽管来寻我,我替你撑腰。” 去年那场变故,他亲眼见证了偌大的宅院是如何在一夜间灭了大半灯火的。夜半时分祖母的啜泣声纠缠着簌簌冷风,宛如蛛网般纠结在他心头,那种寂寥才是真正的寂寥,那种惨淡才是真的惨淡,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渴望家的温暖。如今他既有能力庇护家人,自当竭尽所能。 斜阳热辣烧了半边天,则琋就立在云霓之间,披着橘红色的光,褪去周身的清冷。那样的笑,叫柳十七一时挪不开眼。心中的畏惧随着暖流烟消云散,她也还他一笑,眼角隐约散出七色光彩:“嗯!” 两世蹉跎,柳十七生平第一次感觉,有哥哥是件好事。也是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其实很幸福。前路漫漫,有人坚定不移地牵着她执着前行,一转身,后头就是家人和煦的笑容。纵使未来坎坷不迭,她也有勇气去面对。 道别的时候,则琋依旧面若冰霜,点头简单示意了一下便拂袖离去。他虽承认了这桩婚事,可并不代表他认同薛晗骁的做法。 薛晗骁全不介意,美人既已入怀,他高兴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旁的琐事? *** 这边则琋才点头,那边薛家的媒人就已同宋家二老吃上了茶。宋恒恐再生枝节,火速交换了庚帖,第二日就带着甄氏欢天喜地地奔回京城。 则琋颇觉头疼,本想带柳十七一道走,再三寻问她的意见后,柳十七仍旧坚持同薛晗骁一块进京,他只能摇着头孤零零地上了路。 他这傻妹妹,是真叫那薛二给吃死了! “你为何这么着急,几日都不愿等就请了媒人,你没瞧见则琋那脸,都气成黑炭了。”柳十七试着挣开他的手,现在这厮是越发爱粘着自己了,跟块牛皮糖似的,沾上了就别想掰开。 薛晗骁长臂一扬,将她捞了回来,蹭着她滚热的耳根道:“还不是怕你一觉醒来就翻脸不认账,这么好的媳妇,如花似玉的,真要跑了我上哪说理去?” 柳十七脸上重又烧着,捏起小拳锤他的肩胛:“我若真想翻脸,早在你故意往剑上撞的时候,就会再补上一刀。” 薛晗骁心头倏地一颤,手上收了力道。柳十七趁机溜出怀抱,冲他晃了晃小拳,眼中闪着得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想起自己昨日还在则琋面前凹了半天的姿势装娇羞,她又羞又愧,狠狠地戳了下他肩上的伤。 薛晗骁眼中笑意不减,拉过她的小爪子放到嘴边轻轻吹着:“可你还是答应了,嗯?” “……” 脸上笑容瞬时僵硬,柳十七满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见他还敢朝自己嬉笑眨眼,她一口怒气涌上,露出小牙对着他的手腕,嗷呜就是一口。 “哈哈哈哈。”薛晗骁被她乌溜直转的小眼神逗乐,自觉递上另一只手腕笑眯眯道,“只要你不悔婚,这只也给你咬。” “哼,不稀罕。” 一个白眼过去,柳十七想走,他又黏了上来,嗅着她鬓间的气息,艰难地张了张嘴:“其实……下个月,我要出征一趟北境……” 薛晗骁清楚地感觉到她突然僵住的后背,心里抽疼,叹气道:“哈卓部那……还是要我亲自去才行。” 自开国以来,他们大周就同哈卓部大小摩擦不断。哈卓那有大周的细作,大周这自然也少不了哈卓的细作。先前皇上因不知身边到底混入了多少探子,遂不敢轻举妄动。为了麻痹敌人,他同皇上斟酌了许多,这才有了后来金殿上君臣失和,他被停职在家一事。 哈卓部的心头刺失了势,那群探子兴奋地恨不得马上将消息递到北境,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叫散在各地的赤羽卫摸了个清楚。如今国内的肮脏已打扫干净,是时候扫一扫外头的污秽了。 “下个月吗……” “嗯。”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絮,将阳光掩去大半。女孩背对着他,覆下的阴影虽只有一小片,却深深烙在了薛晗骁心中。 “什么时候回来?” “快则年底,慢则……” 又是一阵沉默,唯更漏兀自滴答。才几个弹指的时间,薛晗骁却觉过了十年。 “好,我等你。”等你回来娶我。 柳十七转身的一瞬间,外头的云絮恰好叫风卷去。阳光重新透过纱窗舞在她身上,炫目得叫人睁不开眼:“你、你可快着点,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好。”她的笑一下吹散了他心间的云翳,薛晗骁还来不及思索,手已伸出。怀中的温软,心中的甜蜜,叫他如何舍得放手? “我们是不是该马上启程回京?”柳十七被抱得有些喘不上气,脸颊酡红一片,扑腾着小爪就要去收拾行囊,又被薛晗骁稳稳捞了回去。 “不急,明日就是七夕,我陪你,过完再走也不迟。” 这是他们相识后的第一个七夕,他不想留下遗憾,哪怕是一点都不行。 *** 翌日一早,薛晗骁就神神秘秘地出了门,也不说去干什么。 枕风苑内,柳十七和芙蕖忙进忙出,一遍一遍地清点箱奁。虽说薛晗骁已将她的大部分物什都从镖局拿了回来,可她总觉着少了什么。这次一别,她日后兴许都再难有机会回来,到底是一年的情谊,她还是决定回去好好同他们道个别。 马车才在门口停下,院子里叽叽咕咕的声音就已闯入柳十七的耳朵。只是这回,却同上次她从白头山脱险回来后的情景大相径庭。 “哎哟喂,这不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宋家三姑娘吗?这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怎么今儿有功夫下凡溜达?”说话间,那人的眼皮都快翻到天上。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那些攀上高枝的,就越是爱下来显摆,不然你叫她跟谁吹嘘去呀!”这人的眼皮子刚从天上翻下来。 “唉,这人呐,一旦掉进钱眼里,就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敢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我们了。也就咱当家的痴心一片,到现在都忘不了这白眼狼。”一记眼刀子狠辣辣扎来,比数九寒天的风雪还要砭人肌骨。 烈日之下,蝉鸣不绝,裹着她们的嘲讽,一下冲出老远。 柳十七默然立在院中,不言也不语,神色肃然,像是在看一场欢乐的傀儡戏,而她却从未入戏。环视四面,院子还是那间院子,人也还是那群人,只是这心究竟是在何时叫鬼怪吃了去的,她却是不知了。 舌头三寸,要人性命。她早就见识过,只是不曾预料,她还能在这,从这群相伴相知一年的人嘴里再次感受到。 抬头看了会天上的云絮,柳十七舒眉一笑:“成大哥在哪?”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的好。 兵器库,陈旧大门吱呀一声推开,扬起一阵灰。浓重的酒臭味紧随其后,蛮不讲理地迎面咬了过来。 柳十七皱着眉头摆手扑灰:“成大哥?咳咳,成大哥?是我,十七。” 无人回应,却听咕噜一声,空酒坛子滚到了脚边,柳十七循着声音慢慢摸去。屋子背阳,里头不甚明亮,只有些微光线顺着半敞的门照入,映得满屋的兵器泛起寒光。 “成大哥?还在吗成大哥?” 砰—— 大门突然合上,收起了唯一的光束。柳十七心头一惊,霍然回头,高大黑影应时罩来,攫住她的手栖身压下。 柳十七来不及尖叫就被他捂住了嘴,酒臭味扑来,腹内翻腾起阵阵恶心。黑暗中,她犹能辨出成尧川的眼睛,满布了红丝,似荒原上饿了半月的孤狼,里头没有情,只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