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这夜,戌时的京师突然降临了一场春雨,润了初春的夜色。 赵元善独自站在寝宫的屋檐下,看着宫墙的砖缝里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叶青芽,愣了神,全然不管落在她身上的微风细雨。 苇河撑来伞,“太妃娘娘,春寒料峭,还是进去吧。” 赵元善伸出手指,轻轻捏住那片青芽的嫩茎。 苇河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或许,这是一个将死之人在临了之前眷恋。 苇河出声提醒:“太妃娘娘,皇上来了。” 赵元善听到苇河的话,垂下原本放在那那叶青芽上的手,扯动嘴角,脸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是来看着我死么?” 苇河嗫嚅了嘴唇,沉默不言。 那杯御赐的毒酒已经搁置了一日。赵家上下已于前日在午门前被尽数斩首,现只剩她一人。大臣们纷纷参奏皇帝赐死赵太妃,死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赵太妃从早上到现在,根本就不肯饮下那杯毒酒。 苇河伺候赵太妃一年,心知赵太妃平时虽脾气不大好,甚至有些恃宠而骄,但心眼却是善良的。 赵太妃平日里对苇河还算不错。如今她有这样的下场,苇河还是有些不忍。错就错在于,赵太妃是赵家之人,祸福共倚,赵家有此结局,赵太妃自不能独善其身。 大臣们没有听到赵太妃死亡的消息,不肯退立朝堂。皇帝难抚众臣之愤,只好亲自来这绮华殿。 赵元善拭去鬓边细雨,平静道:“那就去吧。” 这是赵元善入宫的第十五个年头,这十五年,她荣宠无限。 但她的荣宠,只有十五年。 半个月前,先帝薨,新帝即位,她被册封为太妃。而就在次日,她赵家又因为谋逆之罪一夕落败。父亲勾结朝堂持政,权倾朝野多年,早就成为了众人的心腹大患,此次落败,不知有多少人巴不得要将赵家斩草除根。 这自然不会少了她。 新帝杨卓在殿中看着桌上的那只白玉杯,被宫灯映出几点光华。 他皱着眉头,紧抿薄唇,寂静的绮华殿,让他的心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平静。 大约将近一刻钟,他听到珠帘外有脚步声,便抬头望去,看到未施粉黛一身素白的她款款而来。 光影更迭十五年,他长大了,她的容颜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一如他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可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又不像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她。 杨卓挥手让苇河退下,偌大的寝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杨卓刚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元善瞥了眼桌上的白玉杯,冷笑一声:“外面有很多人都在等着我死吧?” 杨卓沉默片刻,“赵太妃,是朕对不住你。” “皇上有何处对不住我的?这是我的命罢了。我生在官家,活在深宫。我自答应你皇兄踏入这皇宫那日起,就知道一旦成为深宫中的女人,无论是如何死去,都不会任由我选择。”赵元善素手端起那只白玉杯,轻声一笑,“我只是错在了,一开始的选择——” 入宫十五年,她膝下无一子,并非她不能生育,而是先帝根本不容许她有自己的孩子。 赵太师权倾朝野,倘若赵元善生下皇子,必定会是太子人选。 当初她的确相信了先帝杨佑对她的承诺,相信他即便后妃无数,终也只爱她一人。 他没有骗她,如此多年,杨佑给了她所有的荣宠,只是这十多年,她才逐渐看清那背后所隐藏的目的,先帝的目标,不过是她赵家。 赵元善欺骗自己,那些荣宠不是假的,杨佑没有允许她生孩子,也没有让别的妃子为他生下孩子,起码,他是真的爱她。 杨佑驾崩后,杨卓力排众议尽力保全赵元善,直到司礼监拿出先帝早拟好的那道赐死她的圣旨,她多年的美好,在朝夕之间如幻影破灭。 赵家权大势大,杨佑一直想将其连根拔起,谋划多年,只是没有等到赵家真的落败那一刻。他算准了杨卓会保全她,所以早就备好赐死她的圣旨了。 杨佑是个英明的君王,在他的心里,相对于杨氏王朝,赵元善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只不过是他保全皇权的牺牲品。 那些真真假假,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再去分辨。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赵元善平静的说道,“我想见裴敬甫。” 见杨卓没有说话,赵元善轻轻一笑:“他不肯来见我?” “赵太妃,裴大人他……”杨卓最终没有说下去。 “堂堂亲卫指挥使大人,居然不敢来见我,是怕我将他做的事情抖落出来么?”赵元善轻晃白玉杯,仿佛将要入喉的不是一杯毒酒,“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我死吧?谋害先帝,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名。他的敌人,也不比我父亲的少到哪里去。” 杨卓脸色一变。 裴敬甫是杨卓的亲信,杨佑到底是如何死的,只有赵元善最清楚。 杨佑察觉出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已经奈何不了裴敬甫半分。 “我死了,你们就永远安生了。” 杨卓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朕身为一国之君,有的事情身不由己。但朕从来都不希望你有这一天。” 赵元善没有看他,只是苦涩一笑。她这十五年,到底算是什么?她什么也不算。 如果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岁月的局,她宁可逃开,听从母亲的话,不入这帝王之家。 赵元善握着白玉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辛辣一路划过喉,渗入五脏六腑,与寻常的美酒并无半分差别。 杨卓瞳孔骤缩,伸手喊道:“赵太妃!” 而他的手只是停滞在半空,没有碰到她。 白玉杯落地,赵元善只觉得心口一绞,鼻腔和喉咙里便溢满了血腥的味道。 她痛苦的倒在地上,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杨卓浑身失了力一般,软了膝跪在她身边,面容惨白,颤抖的叫了她一声: “元善姐姐……” 赵元善的意识逐渐被黑暗吞噬。光影陆离间,似乎有个人影正向她走来。 她看到那人身着飞鱼服,手执绣春刀,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直至彻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