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明头疼极了。宋濂也头疼。在场的人人中,先不论他们信不信,他们一定是最不希望秦湛有什么差错的人。如今衍阁弟子不依不饶,秦湛好不容易逼出了真正杀人的那只鸟,却反而将嫌疑更多的笼在了自己的身上。
越鸣砚在一旁看着,心里忍不住想,这简直是个怪圈,仿佛有人特意设置了这个怪圈,就是为了今日来逼迫秦湛。
可是逼迫秦湛又能得什么好呢?就算她应下杀害宴天泽的罪名,这天下难道就有能奈何她的人了吗?不过徒增两方不快罢了。
这样的事情,安远明清楚、宋濂清楚,连梦曦晨都知道,所以他们见了宴天泽也一句不说。可衍阁弟子不,无论从哪个方面,要本就不喜欢剑阁的他们轻易接受“宴天泽死在剑阁”怕是不可能的。
宋濂不能在这么多宗门年轻一辈前公然包庇秦湛这会让阆风的名声毁掉,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说到底,衍阁的弟子怎么来的,是谁让他们来的?
越鸣砚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真相,场面因衍阁弟子的不依不饶一时陷入僵局。他思索片刻,上前一步,向众位长老行礼后,方开口道:“宗主,我有一话想问。”
宋濂皱了皱眉:“小越?有事挪后说吧。”
安远明却道:“既是剑主的徒弟,那他自然有权利问上几句。”
秦湛闻言看了越鸣砚,显然也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她仍然点了头,说:“问吧。”
宋濂只得点头。
越鸣砚道:“宗主以为今日事,利在谁?”
宋濂一怔。
越鸣砚道:“那我换一个问法,问问在场的各位师兄弟。大家想要和剑阁要什么样的说法,是要剑主承认杀了同门,还是要剑主承认她与妖界有私?”
全场鸦雀无声。
唯有秦湛笑了一声。
越鸣砚顿了一瞬,接着道:“众位只需想想,最见不得剑主在阆风、在剑阁的是谁?必然不会是衍阁阁主,也不会是桃源的缈长老。”
有人道:“那是朱韶?果然是他放进的尸血鸟!”
越鸣砚摇了摇头,他说:“妖主不至于”
突然间,众人耳边响起一阵极刺耳膜的啼叫!
这啼叫似从地狱深处而来,刺得人眼前发昏。众人还来不及喘息,一股同样可怕的压迫感直袭而来!这与秦湛先前给众人的压力不同,这股压力毫无收敛,似一把枪护从背后便乘风刺进了你的心脏!
连越鸣砚都被这突忽其来的剑气惊得退了三步。安远明惊极瞧向秦湛,秦湛慢悠悠的举起了手:“不是我。”
安远明回头,连他也被这样外露的剑气震得有些不适。他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了那把定在了中堂的剑。
这把剑下,正穿着先前飞走的尸血鸟,这只鸟的翅膀被宽剑完全砸碎刺穿,定在裂出纹路的青石板上。因为疼痛,她正发出着先前令众人痛苦的尖叫声,拼命挣扎。
安远明刚想要阻止尸血鸟的鸣叫,另一把短些也细些的剑直接刺断了尸血鸟金色的鸟喙。
尸血鸟痛晕过去,终于停了尖叫。
安远明这才看见了拿剑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从哪儿出现的。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布衣,带着毛竹编的斗笠,看起来像个凡间里最常见的卖柴客。直到他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双比冬夜还要寒,比昆仑玄铁还要冷的眼睛。
安远明差点说不出话来:“一、一、一剑”
黑衣人瞧了一眼秦湛,秦湛伸出指尖点了点燕白的剑鞘,没什么语气地提醒:“我剑阁的规矩。”
黑衣人:“……”
黑衣人拔出了自己的两把剑,将剑都收入了身后背着的剑鞘中。尸血鸟被剑气重创,如今奄奄一息。他收了剑,那股震得人灵台不稳的剑意也就散了。有人认出了黑衣人背着的那把剑。
一长一短,一宽一细。
造型古朴,像是千年前留下的宝物,不像是现今能造出的。
“不知春……那剑是不知春吗?”
云松认了出来,他低喃道,有些不敢置信:“前辈是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不是失踪了吗?”
越鸣砚倒是不知道谁是一剑江寒,他知道的名字都来自于四十年前的大战,而一剑江寒并没有参与那一战。
云松知道。
一剑江寒当年是与秦湛齐名的剑客,秦湛师从阆风温晦,他则师从所有门派的祖宗昆仑派的最后传人。这并非是什么好事,当年昆仑分裂为八派,基本就已将昆仑的遗产分了干净,有些不愿昆仑消失的弟子不承认八派,硬是要将昆仑的名字坚持下去。可当年分八派的便是昆仑的精英,他们这些不同意的弟子,坚持到死,也就只有一个名字。几千年过去,众人早已不闻昆仑,昆仑只是历史里的记忆,而他们这些自诩的昆仑传人,也早就一代不如一代,成了笑柄。
直到一剑江寒出现,众人提起昆仑传人才不敢那么轻慢。
可这样也没什么,一剑江寒的师父早死了,这天下里,也只剩他这么一个昆仑传人了。
四十年前,秦湛入战场,起初一剑江寒是与她一起的,只是没有多久,一剑江寒便离开了前线,再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众人都说是一剑江寒和秦湛起了争执,两人从友成仇,所以一剑江寒才走了。正道有秦湛一日,他是绝不会回来的。
云松想着这些传言,又看了看在秦湛面前乖乖收剑的黑衣人,一时间也不敢确定了。
黑衣人开口说:“是朱韶指使,还是你们说的秦湛杀人,问这只鸟不就行了?”
“白费的功夫。”
安远明:“……”
宋濂:“……”
秦湛叹了口气:“是啊,要是不拦着我,当时我就能把这只鸟抓了。”
安远明:“……”
宋濂:“……”
黑衣人弯腰将尸血鸟捡了起来,明明是煞气缠身的妖怪,在他的手里却怕得抖如筛糠。黑衣人沉默着把这只鸟丢在了衍阁众人面前,摆明了随他们问。
衍阁弟子见他气度惊人,大着胆子道:“前辈,前辈可是一剑江寒?”
黑衣人没有否认。
显然是想到两人不睦传闻,衍阁弟子的眼中浮出希望:“弟子敢问前辈,若是问出秦剑主杀人,前辈会秉公处理吗!?”
黑衣人似是认真的想了片刻,而后他开了口。
他说:“我打不赢秦湛。”
秦湛再也忍不住,侧首哈哈大笑。
燕白剑察觉,一回头便看见了等着他们的秦湛。
燕白:“……”
燕白干笑了两声,对秦湛道:“你来接我们吗?下午我带着小越去主峰逛了逛,怎么,这也是不行的吗?”
说道后面,燕白剑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本就是秦湛让他带着越鸣砚四处走走,她既然没有限定范围,就不能责怪他领着越鸣砚去了主峰藏书楼。
秦湛瞥了燕白剑一眼,仿佛全然看穿了他的想法。燕白剑心里正泛着嘀咕,秦湛对越鸣砚道:“小越。”
越鸣砚记得秦湛说过的话,他抬起头看了过去。
他看见了秦湛的眼睛。
越鸣砚本以为会在那双眼睛里看见怒哀之类的情绪,可当他看清了之后,却发现秦湛的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似雪山水凝就,是平静的无波江,更是璧山间的褐色岩。
越鸣砚在一瞬间几乎以为秦湛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和燕白去翻了她的典籍,知道她的徒弟大着胆子去窥探了她的隐秘。
就在越鸣砚想要开口认错的时候,秦湛总算是慢悠悠地说完了话:“我忘了要将你的名字添进剑阁志里去,你的名字怎么写?”
越鸣砚忽然就有种窒息后又重获空气的狼狈感。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心虚的燕白赶忙先开口,他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这么写!”
秦湛看向空中某一点,越鸣砚猜这是燕白剑再给秦湛写名字。
越鸣砚看着秦湛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师尊……只是为了这件事而等我吗?”
秦湛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她得了名字,便要转身回去,回去前她对一人一剑道:“明日起,早午晚三课一日不可懈怠,我会在习剑坪等你。你大约还没有开始修习辟谷,我已经请宗主送了位仆人上山,名唤明珠,日后你的饮食由她打理。”
越鸣砚称是,就在他以为事情就会这么结束的时候,秦湛最后道:“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大可来直接问我。四阁多与我不睦,你贸然离开剑阁又未学成,怕是会被他们给欺负。”
越鸣砚怔住。
等他回神,秦湛已经走远了。
燕白剑问他:“秦湛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知道们咱们去翻她过去的事了,还是不知道啊?”
越鸣砚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却知道秦湛是没有生气的。她没有生气,对越鸣砚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越鸣砚再回去的时候,剑阁果然多了人。
明珠是位瞧着年芳二十的婢女,耳朵上坠着一对圆润的东珠耳环,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对极为可爱的酒窝。
明珠向越鸣砚见了礼,口称:“公子。”
越鸣砚也同她见礼,说:“姑娘不必如此。”
明珠抿唇笑,她对越鸣砚道:“我父亲是阆风的外门弟子,祖父也是,我们家为阆风做事快有五代了。我父亲昔年在动乱时,更是有赖于剑主相救,方能活到今日还有了我。如今剑主需我等绵薄之力,我等自然竭尽全力。越公子也不必自谦,您如今是剑主唯一的徒弟,也便是剑阁的传人。时至将来,多的是人称呼您为阁主,届时您或许还会不悦公子这称呼呢。”
燕白跟在他的身边瞧见了明珠,也想起了她,他对越鸣砚道:“她叫你公子你应着呗,她全家当年都是秦湛救的,对剑阁没有二心。也难怪秦湛找了她来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