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那都是我生命中最圆满的一天。临别,我告诉天佑,我需与家人作别,然后便会回来寻他,从此再也不离开。 “你几时回来?三日之后吗?”天佑问。 ”嗯,三日,或者六日,最多……”我有些踌躇,说服师兄该是需要几天呢? “阿筝,你只要记得,不管是三天,还是三年,我都等你回来。” “我怎么舍得让你等那么久。” 天佑笑了,他取了段树枝,扶着我的手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管生死离合,我们说好了,就谁也不能变。” 我点点头,“好的,谁也不能变。” 后来回想起来,不免有些怨他,为何要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为何不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死生契阔,多不吉利。 回山的路上,我想了无数的法子,要如何与师兄通禀此事。 答应天佑的时候万分笃定,此时才知道心虚,明明昨天刚跟师兄表过决心,要闭关修炼,潜心练功,如今又要硬着头皮去同师兄请辞。凡间60年,是山中20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虽说是嫁人,我还是可以偶尔回山去看望师兄啊,或许他能够体谅也说不定。 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我回到山里便去找师兄。寻着的时候,他正在池畔青石上抚琴。 踌躇半晌,上前道:“师兄,我回来了。” 师兄并未抬头,淡淡道,回来就好。 我张了张嘴,却未出声,想想还是等一曲终了再说吧,也不迟。 师兄抬起眼尾,扫了我一眼,“可是有话要说?” “是。”我双膝跪下,叩首及地,“师兄,阿筝此番来,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兄成全。” 我把话顿住,想听师兄如何回应。 师兄什么也没说。 我伏在地上,看不见他的神情。 唯有竹叶沙沙,伴着琴声如水,不急不缓,汩汩而流,可惜我不通音律,猜不出其中端倪。 过了好半天,才听师兄轻道:“起来说话。” 我直起身,见师兄面色无波,我却莫名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一咬牙,接着道:“师兄,我在山下结识了一个人,他叫柳天佑,是柳记酒庄庄主之子,年方十七,人品端正,性格温良。天佑待我真心,我要嫁给他。” 如水的琴声戛然而止,忽然万籁俱寂,我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望师兄准我下山,阿筝绝不惹是生非,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师兄挂念。待夫君百年之后我便回来,一定潜心闭关,好好修炼,还望师兄成全!” 师兄双手仍放在琴上,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待你真心?”不待我答,他又垂下眸去,轻轻吐出三个字:“我不准。” “为什么?” “我不准。” 来之前,我猜想了无数可能和无数应对。如果师兄这样说,我要怎样办,如果那样说,我又要怎样办,总归要是软磨硬泡求到他应了为止。 可彼时彼刻,我顿时明了,无论我说什么师兄都不会答应的。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 忽然之间,心里拿定了主意。 我不再分辩,伏下身去,以额触地,向师兄缓缓叩了三个头,随即起身,揖手而退。 我沿着林间小道往回返,虽然心意已决,却步履维艰,茫茫然走了好远,心里仿佛塞了块大石,又仿佛空空落落,行至林边,身后突然传来琴声悲鸣,声如裂帛,尖锐而短促。我心头一悸,回头望去,只见无数惊鸟从林中四面八方振翅飞起,遮天蔽日,过了好些时辰才渐渐散去,躲得一个影子都不剩,四周再次陷入巨大的寂静。 无声无息的,泪水湿了一脸。 那张名动天下的昊钟古琴,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 返回居所,我默默收拾起行囊,我一向对外物不怎么挂心,有则有,没有则罢,其实并没什么好收拾。心里清楚,如果要走,宜早不宜迟。若是像上次那样被师兄收走玉锁,再想走就难了。说服师兄已是不可能,可真要不告而别,无异于决裂,师兄会不会永不原谅我? 手里的包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忽忽便到了夜暮时分。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心中万分不舍,想最后再看一眼师兄和杏姑,便出门去和他们一起用晚膳,一如往常。 师兄并没有来。 杏姑觉出不对,问了几句,被我搪塞过去,她大概以为我还在因为前几日的事和师兄赌气,也便没有多说什么。 用过晚膳,我慢腾腾地帮着杏姑收拾碗筷,心中有千言万语,未敢吐露分毫。 磨磨蹭蹭地与杏姑告了别,始终没见师兄的影子。我回房背起行囊,漫无目的地在山间游荡了一会,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师兄的竹楼。 怔仲间,忽然发生了一件令我惊愕至极的事情,惊愕之巨甚至盖过了原本溢满胸臆的难过与不舍。 远远只见,有两个生人匆匆往这边赶来,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和一个年方弱冠的青衣童子。 我下意识地躲到身边一棵大树背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我是不是伤心过度起了幻觉? 自从神识初醒我就从未在盘帝山上见过生人,以至于一度以为这里除了师兄、杏姑和我再无旁人进的来。 今天为何会有生人出现? 我隐在树后望过去,小楼前厅亮了灯火,有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映在窗棂。不是幻觉,真的是有人进山来。 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件破天荒的奇事该是同我有关。是好,是坏?我不知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横下心来,朝师兄的方向遥遥拜了几拜,转身离开。 一步三回头。 所有委屈都在见到天佑那一刻消弥于无形,我扑在他怀里,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彷徨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有了安处。 “天佑,我的家人不许我嫁给你。”我闷声说。 天佑苦笑,故作轻松地道:“真巧,我回禀爹娘,他们也尚未应允。” “那可怎么办?”我眉毛纠成一团。 他抚上我的眉心,道:“阿筝,婚姻嫁娶,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彼此心意至诚,便可结为夫妻。亲人的祝福可徐徐图之。” 我点头,“天佑,从今往后我便只有你了。” “阿筝,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我一生一世都会护着你。只要你不介意没有彩礼婚仪,我们即刻便可成亲。” “现在?” “我一刻都不想等。” “好!” 那一日,天佑领着我,从东市采买了大红嫁衣鸳鸯绣鞋,从西市置办了香烛贡品,他一路牵着我的手,难免不招来指点,他都安之若素。我打小在山野长大,能让我在乎的只有师兄和杏姑,如今再加上天佑,其他人说什么,全不走心。 唯一有些不快的是,那日天佑走访了颇多人家,或是长辈,或是官绅,无人愿为我们证婚。我其实觉得没有也没什么,可天佑觉得女子声名要紧,有了证婚人便不是私定终身,而是光明正大订终身,免得日后我要被人轻视。 眼看天色已晚,证婚人也没有着落,我见天佑沮丧,便出了个主意。村东有座月老庙,传闻曾有月老显灵,香火极盛,我们到月老面前磕个头,一样是个体面的证婚人。 天佑思忖片刻,说好。 那日也是奇怪,连那月老庙也出幺蛾子,我俩刚刚携手在月老像前跪下,那端坐在庙堂之上的泥胎竟轰然而倒,生生吓了我们一跳。我和天佑面面相觑,随即也不知是从谁开始的,呵呵笑作一团。 笑过之后,我被激起了犟脾气,就不信今日成不了这个亲。 我拉着天佑走到庙门外,将香炉和红烛置于一座青石之上,欲拜天地为证。红烛刚刚点燃,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将那烛火浇得连烟都不剩。 我扬手搭了个结界,将大雨摒隔于外,又施法点燃红烛,与天佑双双跪下,朗声道: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清筝与天佑两情相悦,愿从此结为夫妻,今生今世,相依相守,不离不弃!” 微弱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穿不透浓重的夜色,却映出两双坚定的眼睛。 雷声远去,渐行渐隐,宛如叹息。 —————— “后来呢?”夜轻寒问。 回忆委实是件伤神的事,所以在人间这百多年,我很少忆起那段过往。 多思无益,徒增心伤。 那天,面对夜轻寒我脱口而出道了句“我也是嫁过人的”,像是一下子打开记忆的闸门,前尘往事一涌而出。我突然很想讲一讲天佑,讲一讲桂花香里的相遇,讲一讲雪地上的承诺与誓言。他已经离开了一百五十年,白云苍狗早已抹去他在人间留下的一切痕迹,他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也不再想起,他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夜轻寒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且已经知晓了我的秘密,那么也无所谓知道的更多吧,况且,终归我会把他脑海里关于我的一切都抹去。所以,他算是个安全的树洞。 可我突然不想再往下讲。 “后来……”我草草道,“后来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不知道。” 夜轻寒轻笑,“这就是你说的嫁人?我看只是过家家。” 我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生气?” 我冷哼,坐了回去,“同你?还不值得。” “我很好奇,既然你那心上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在凡间留连?” “人死可以转世,我在等他转世回来。” “凡人转世既带不了胎身,又带不了记忆,你怎么找他?” “我自然有办法,不用你管。” “就算你能找到,他也不会记得你。孟婆手上那碗汤,你以为是饺子醋?” “这个也不要你管。”这树洞问题好多,我已有些不耐烦,起身想走。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你住的地方叫什么?你说的家人是谁?” “你问这干什么?”我起了警觉,盘帝山中囚着师兄,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下意识里我觉得那应该是个秘密,所以关于盘帝山和师兄的细情我一向守口如瓶,包括面对天佑。 夜轻寒为什么问这个? 他笑了笑,“好奇。” 我:“首先,你这是两个问题,其次,我一个都不想回答你。” 说罢,我收了碗筷放在水斗里,朝门外走去,及至门边,随手捏了个咒丢到身后。 …… 夜轻寒:“口是心非,不是说好不生气。” 我回头,朝他嫣然一笑:“我改了主意。” 只是一个时辰的定身诀,你且撑一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