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众人立时沉默。
长公主。
已薨的端阳长公主。
圣上与长公主,二人姐弟情深。长公主薨了之后,圣上伤心许久。此事朝野皆知,于是都不敢提,不论大小场合,没有人敢提。
偏有这个书呆子!
局面顷刻冷了。
几个人都不敢多说,连郑长钦也不说了。
话头已转变,转向了圣上的伤心事,哪个还敢再言笑?哪个还敢再畅饮?
众人恨极了。
这个死书呆子,生来就会搅场!有他在的地方,果然没有好事!
张博雅也发觉了。
自己又失言,似乎总这样。只要他一开口,总会招人讨厌。
因为他是书呆子,只有说学问之时,他才不会失言。可那些学问话,别人同样讨厌。
他果然不该来。
于是,他起身说:“我还要校书,先告辞了。”
“博雅……”郑长钦看着他,似想挽留,但迟疑了一下,终究说,“你一个人回去,路上小心。”
他点点头。
连长钦也烦了。对啊,别人都在烦他,如果长钦强留,岂不是犯众怒?
他唯一的朋友,不该再为他拖累。所以,他还是走吧。
张博雅走了。
但他并没回去,而是默默独行,来到芳溪另一头。
这里有一些远,而且地处山阴,少有什么游人。只有几个浣纱女,在不远处浣纱。
他站在溪边,看溪水流淌。
溪水很清,溪水很静,在春寒中泠泠,似能涤荡人心。只可惜,人心会变。一旦变了的,就再也回不来。
他又记起从前。
那个时候,他与长钦两人,都在宫中伴读。
于是,年纪相仿的孩子,结下了一段友谊。其中有他、有长钦、有今上、还有端阳。
他们真的很要好。
彼时的今上,只知道粘住皇姐。而他与长钦,也唯她马首是瞻。她对他们亲切,像对今上一样,全没有公主架子。
于是,他们知道了很多。
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小字。她并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她甚至允许他们,也叫她的小字。
孩子之间的友谊,本就最为纯洁,不带任何世俗偏见,似这溪水一样澈。
那一段时光,美好如春光。
可惜好景不长。
他们长大了,长得太快。时光在他们身上,倏忽溜走。许多事发生了,许多人改变了,快得不及回神。
端阳不在,今上继位。他们之于他,已经遥不可及。
唯一还近的长钦,也正渐行渐远。大家都已远去,独留他一个,仍驻足旧时光。
如今这一切,当初谁曾想?
谁也不曾想。
他长叹。往事不堪想,越想越神伤。
他苦笑了下,正要离开,水中忽漂过一团纱。不远处,一个浣纱女正奔来,向他挥手求助。
他立刻伸手,捞出了纱。
浣纱女已奔近。
她二话不说,从他手中接下纱,径自俯身,又在这儿浣起来,连看也没看他,半个谢字不提。
他呆了呆。
看来,他真处处冷遇。哪怕行好助人,仍不免受冷脸。
他一笑摇头。
刚才捞纱时,袖子浸水湿了,此刻风一吹,几乎有点刺骨。但他不在乎,比起人情冷,这点算什么?
他又准备走。
这时,浣纱女说话了:“书皮打湿了,不用晒干么?”
他顿时一震。
什么?!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书皮湿了,不是说衣服,不是说衣袖,而是说书皮!他的袖子湿了,她却说书皮湿了!
这两个字像石子,正投入心湖中央。
他的心在颤。
“身为万卷书,岂可一层皮?不过,这里无皮可换。书皮既已湿了,还是晒干好些。”浣纱女又说。
他浑身都在颤。
这是他说过的话。知道这话的人,天下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端阳。
彼时,他还伴读宫中。
年纪小小的他,已经才学过人。端阳笑说,他是小书库。而他笑说,他是行走书。
“你若是书,衣服岂非书皮?”端阳笑。
“正是书皮。”他也笑。
“书只一层皮,你却常换衣。”她摇头。
“身为万卷书,岂可一层皮?”他笑答。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一晃十几年,如今,又听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