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看看他,又看看剑。
“这是一把利剑。皇兄为父报仇,为国锄奸,正该用这利剑。纵使凌迟,此剑也足矣。死在皇兄手上,我死得其所。这是我唯一请求,还望皇兄成全。”他认真说。
皇兄看着剑。
“这把剑是我送你的。”皇兄说。
“是。”
“你十六岁时,我送给你的。”
“我一直佩带。”
“如今解下来,你不想带了?”
“我无须带了。”
“为什么?”
“一个死人,佩剑何用。”
“谁说你会死?”
他一愣:“皇兄不想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
他更愣:“我害死先皇,又害死恭王,论理不当死?”
皇兄点点头:“论理的确当死,但可惜这个世上,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不全论理。”
他不禁呆住。
“我惊闻真相之后,想过很多。阿檀,你想听么?”皇兄看着他问。
他呆呆点头。
“我想过杀你。然后我又想,杀你之后呢?一切会怎样?父皇会活过来?不会。二弟会活过来?不会。郢国会更太平?不会。因为没了你,还有鬼方氏。他们不安于边,又会回来搅乱。到那个时候,郢国会怎样?我又会怎样?”
“我是个病人,朝不保夕。一旦撒手,谁来护佑子民?郢国只会灭亡,在鬼方屠刀下,生民涂炭。真到了那样,我才是罪人。但若你在,你可以继位,可以掌国,可以处理一切。即使与鬼方相溶,至少保住百姓,不会生灵涂炭。于是我在想,既然杀了你,一切会变更糟,还为什么杀你?”
“纵使以上一切,都是出于假设。那么还有一样,绝对不是假设。我心中很清楚,若真杀了你,我会很难过,比现在更难过。出于形势,不该杀你。出于内心,不想杀你。既有如此多的理由,可以不用杀你。我又何必执着于仇恨,非要杀你不可?”
皇兄的话很轻,落入心底很重。
像塞满一颗心,满当当的沉,沉甸甸的重。重到让人温暖,让人幸福。
他忽然很想哭。
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哭。
他几乎忘记了,皇兄是什么样的人。比天更澄澈,比海更宽容,一切歹心执念,都会在此云散。
皇兄还是那个皇兄。
从未改变。
他哽咽了:“皇兄,我……”
“收回你的剑吧。”皇兄看着他,微微一笑,“傻孩子,你别这样看我,好像看见圣人。我不是圣人,只是个病人。但有些时候,病人会看破很多。尤其像我这种,随时会死的人,看破的更多。因为常人有时间,可以肆意挥霍,将生命用于偏执,用于仇恨,用于利欲。可是垂死之人,他们没有时间。所以才有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为直到那时,人们才会发觉,之前的种种执着,其实全没意义。弃好的一面不顾,死守坏的一面,生命的意义何在?死前的顿悟,无非如此。只是我比常人幸运,提早顿悟而已。”
“皇兄……”他听笑了,笑出了泪。
皇兄拿起剑,走下来,轻轻为他带好。
“以后别再解下。阿檀,我希望你带着它,一直保郢土平安。不管这土地上的,最终是郢人,还是鬼方氏,只要百姓平安,没有生灵涂炭,就是你的功德。”皇兄对他说。
他点点头。
皇兄笑了,执起他的手,走出殿外。
外面阳光正好。
明媚的春光,让人身心舒畅。
皇宫沐浴春光,整个像在发光。所有大殿的屋顶,琉璃瓦都在闪光,像有春天的精灵,在那上面舞动。
一切可爱极了。
他从没觉得,这里这么美。
“阿檀,你从陈国回来,忽然说破此事。是不是在陈国,遇到什么事情?”皇兄问。
“我去找她了。”他说。
“谁?”
“那个不但算计我,还向你告密的人。”他仍很介怀。
“那个姑娘?”
“嗯。”
“我一直没问过,她是什么人?”
“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莫非是那个端阳公主?”皇兄很惊讶。
陈国的暗部,四国闻名。暗部的主人,同样闻名。皇兄不常问政,也知道这个人。
“正是那个端阳公主。”他点头。
“原来是她……”皇兄长叹,忽又笑了,“真是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能亲见暗部公主,四国最神秘之人。”
皇兄似乎很开心。
他有点不满:“她不是好人。”
皇兄失笑:“怎么说?”
“她不但算计我,还利用皇兄,这样能叫好人?”他气哼哼。
“她之所以算计你,因为你先算计她。”
“可她利用皇兄。”
“你也利用别人。”皇兄看他一眼,有些好笑,“这事说到底,是你先挑头。换作任何一人,都会和她一样。她告诉我真相,让我骗住你,也是正常筹策。并没有针对我,更没有想害我。阿檀,你别因为这个,胡乱记恨人家。”
“可她让皇兄服毒。”
“没有毒,都是假的。只为骗过你,骗过太医。”皇兄莞尔,悠悠道,“而且那位公主,似乎颇通医理。她见我朝不保夕,临走还给我药。似乎真的有用,胜过太医之药。”
他大惊:“皇兄吃了?”
“吃了。”
“怎么可以吃!万一有毒呢!怎么能轻信她?!”他更不满。
“她要利用我,怎会毒死我?”皇兄反问。
他哑然。
“其实我该谢谢她。不但为了药,还为了真相。”皇兄淡淡笑,淡淡道,“蒙在谎言中的亲情,难以确定真伪。唯有除去谎言,还一切以真实,内心的真情实感,才可得以确定。”
这个他认同。
“阿檀,你若再见到她,替我道声谢。”皇兄说。
他不做声。
皇兄总是这么好。不过,他可没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