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本来停靠在对岸的船竟悠悠地向着留云楼的方向划过来，温暖理开被风吹附在脸上的散发，终于觉得鼻子好受些。　　　　船应该是一艘画舫，上下两层，木质门户上面雕刻有精致的镂空花纹，顶上八角各挂一大红灯笼，四面珠帘流纱半掀半掩，一瞬间只让温暖想到一个词，春宵帐暖。　　　　船头之上竟端正立着一名女子，两手交叠于胸前，身着翠绿的荷叶底襦裙，手挽墨绿轻纱，腰间系着淡紫的丝带随裙摆垂下，眉间好似还画着鲜红的花钿。　　　　女子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正巧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之姿，船行至楼下，无奈温暖个子不够，反而被护栏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画舫顶上的青瓦片了。　　　　不出所料的话，这画舫大概就是来接他们这一群人的，文人墨客，自古风流，画舫说到底与青楼是一个性质，这一楼的人就她一个算的上是女子，不知道能不能混进去看看，不过阿爹就算再好说话，也不可能带她去这里面长见识，稍稍想了想温暖就熄了心思。　　　　不大一会儿，秦修就上来了，跑到秦衍跟前说了句话。只见秦衍站起身，高声道：“诸位友人，画舫已到，此时已过正午，大家不如一同去船上畅饮一番？”　　　　“哈哈，饮酒作诗，听曲看戏，好不悠闲，我便先谢过秦老爷子款待了。”　　　　众人随声应和，温暖接道阿爹眼神，过去到他身边，温故知牵着温暖的手，亦起身，却是告辞道：“小女跟在身边多有不便，予之便告罪先走一步，还请各位原谅则个。”　　　　秦老爷子作为主事人，自然不希望有人中途离席，况且一番交谈下来，更觉得之前的猜测不错，怀了交好之心，只是温故知这借口找的却不容反驳，到底是画舫，若这女娃娃再大些或可去得，但八岁的年纪尚不知事，还无法恪守礼节。只得惋惜道：“予之出口成趣，才兼文雅，可惜今日不能多谈。”　　　　“蒙秦先生夸赞，在下却尚有许多不及之处。”　　　　又与众人寒暄几句，才一同下楼，在湖岸边辞别。一行人在女子的接迎下陆续上了船，温暖忍不住回望，那女子大大方方，笑容爽朗，当真不像以前电视里看见的老鸨妈妈。　　　　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阿爹一手揽着她的脸蛋，将她的头辦正过来，“非礼勿视。”　　　　“阿爹，咱们要回去了吗？”温暖仰着头问，被阳光刺得微眯着眼。　　　　温故知配合着她的步子走，换了只手牵住她，稍微挡了挡太阳，“天色尚早，想不想逛逛？”　　　　正和她意，温暖欢快道：“想！”　　　　县里的集市比镇上的热闹许多，温故知带温暖来的地方不见卖菜的，路边卖小玩意的摊子倒是许多，两旁的商铺亦是首饰，成衣之类的居多，偶尔能看见有坐小轿的女郎带着随侍的丫鬟，从轿子上轻步迈下，进店逛逛。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温故知宠溺的看着左顾右盼的温暖。　　　　“阿爹，咱们家有钱吗？”　　　　没想到她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温故知楞了一下，随即失笑，“有。”　　　　“有多少？”　　　　“很多。”　　　　突然想到什么，他面上表情变得认真严肃起来，蹲下身与温暖视线平齐，“小暖，阿爹带你去县学看看可好？”　　　　县学是官立学校，供秀才读书的地方。也只有这样的官立学校才有女学。温暖尚还在想，很多，是真的很多，还是因她是小孩子，才随意说的。这便突然听见阿爹说要带她去县学看看。　　　　温故知以为她不懂，继续解释道：“若你认真读书，通过院试便是秀才，与阿爹一样，到时候就要入县学读书。”　　　　温暖当然知道县学是什么地方，也乐意去看看，但却不明白阿爹为什么神色肃穆，连带着她也收起了眼中因为逛街而升起的兴味，“阿爹，若我读书，科举，为官，然后会怎样？”　　　　“五百年前，高烈女帝在位，人才辈出，无论是朝堂亦或是坊间，女子能与男子争锋，丝毫不弱，现如今却只剩一个谢殊筠。”　　　　谢殊筠就是那位谢丞相，高烈女帝病逝三百年，女子地位一降再降，连国中最有名的几个书院，都再不设女学。　　　　　　官学男女分院，男子习六艺，女子却学刺绣，烹煮，琴棋书画之技。　　　　当朝的帝王并不希望女子能与男子比肩，温暖一瞬间读懂了阿爹的意思。当朝只剩谢殊筠，那么，谢殊筠之后可还会有第二个谢殊筠？　　　　若朝堂再无女子身影，官学女院恐怕也会一步步凋零，用不了多久，女子便会再次成为男人的附庸。　　　　她一时有些震惊，当初听说女子能读书，能如朝为官，连当朝的丞相都是女人，她本以为这是一个很成熟的，几乎男女平等的朝代，没想到真正的情形却是这样，她随着阿爹往县学走，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重塑着对这样一个朝代的认识，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这里亦会如前世那个世界的古代一样，突然横空出世一种名为女德的论述，女子连出门都成了罪过。　　　　等等，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爹说五百年前女皇在位，三百年前女皇病逝……那么，高烈女帝在位两百年！惊上加惊的温暖恍恍惚惚的看着阿爹与县学看门的护卫说了几句，护卫放他们进去，然后阿爹脚步突然一停，抬眼便看见伫立在面前的石像。　　　　当初造石像的人想必是花了大功夫，温暖抬头仰望，仿佛能看见女子眼中摄人的神彩，威严的袍服与头冠相衬，眺目远望便是睥睨天下之势。“阿爹，高烈女帝在位两百年？”　　　　一眼，温暖就知道这就是高烈女帝。　　　　“是。”温故知亦看着那石像，道：“女皇一共活了二百一十八年，十八岁继位，用了一百年时间，扩张国土，广立官学，让天下女子走出宅门。”　　　　清润的声音中仿佛含了火，烧的温暖心中一片灼热。是了，若非是在位二百年，用了雷霆手段，有怎么能一手创造出这样一个属于女子崛起的时代。能拥有这么长的寿命，必定不是常人，或许，高烈女帝与她一样本不属于这片空间，只不过，她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　　　　温故知继续说：“据记载，女皇十八岁前混混沌沌，不念俗事，有一天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突然便开了窍，且聪慧绝伦，传言有仙人本事，神出鬼没，手段非凡。”　　　　温暖越听眼神越亮，正值热血沸腾之际，突然被阿爹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他说：“女帝开窍在十八岁，小暖却在八岁。”　　　　“阿爹。”温暖两手分垂在两侧，不自觉得捏着食指的指尖，转过头去，正见温故知俯身朝石像一揖。　　　　“阿爹不知早慧于我女是好是坏。”温故知转过身，直视温暖的眼睛，神情比先前说要带她来县学时更严肃，“若小暖只想离开大河村，今次回去，阿爹便可带你走，寻个好地方，买座大宅子，亦可招几个仆役丫鬟。”　　　　她亦可做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必为了赶集走十几里路，不必忧心突然有一天就被无法抵御的天灾弄的流离失所，不会因为受伤却请不到大夫而一命呜呼。　　　　“阿爹，我不甘心过普通人的生活。”所有的想法在脑中过了一遍，温暖亦直视温故知得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了‘不甘心’。　　　　生在这样的时代，女子曾经活跃于历史舞台，又将落幕，老天既然让她保留了前世的记忆，既然让她出现在这个节点，那么她便有资格，有理由不甘心。　　　　她上前一步，面对着女帝石像，像先前阿爹一样，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