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我求你，神君。”　　“不准！你我为神族，纵然陨落，得上天垂怜，还可以转世为万千生灵。如果施以这种禁术——”　　“那你要留下她一个吗！她那么小，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碧海神君一言不发。　　“我，我有时候想，她要是个凡人，就好啦，百年之后什么烦恼都没了。可是，她，她还要活很久。”心中的悲痛伴随着哽咽，从牙齿间一字一字磨出来。“神君，要是你我不在了，少安怎么办？呜呜……”　　神君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且沉闷，好像是隔着一层布料传出来的:“神君，我做错了什么……”　　少安听不下去了，她从少夷怀里跳下来，桑葚也都不要了。她跑出去，重重结界被触发，空气中传来震动的涟漪。　　少夷用了法术，在桑葚掉在地上前聚拢起来，看向身后满脸疑惑打开门的碧海神君，不卑不亢地笑道:“少安给夫人摘了桑葚，她现在去换衣裳。”　　屋内的明月夫人，正在用手绢擦眼睛，听到这句话，泪珠又扑簌簌往下掉。　　少夷捧着琉璃盏，琉璃盏、桑葚以及桑葚上的水珠，同样晶莹剔透。他推开书房的门，少安果然在里面。少安苏醒后约五十年，很艰难地，她终于认会了这间屋子里所有书籍的所有字，但是仍然没有办法读懂任何一段文字。即使是这样，这里也是她最喜欢来的地方。　　“夫人说都留给你。”少夷把桑葚轻放在桌上，眼睛一直在关注少安。　　少安趴在竹榻上，脸上神情焦虑而又暴躁，发丝有点凌乱，但那一双小鞋还是整整齐齐摆在脚榻正中央。　　听到少夷的话，她转了转眼睛，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只有变强，才能保护爹娘，才能保护苍梧山。”　　“对的。”少夷附和，伸手去揉她紧绷的脸，“觉得难过可以哭。”　　少安轻摇头:“不能。”爹娘看到了会更难过。　　她趴得胸口闷，换了个姿势，正躺着看向天花板。她没有特意去看着某一点，因此显得眼中空空，无比茫然。　　少夷难受得呼吸不过来。　　他从前追在少安身后满山跑，无意间发现一个被结界封存的山谷。这并不奇怪，苍梧山方圆千里，至今仍有不少未经探勘的地方。山谷里面的景色与外面没有什么区别，但更加静谧幽美。草木生灵也同样喜欢少安，伏低枝干任她攀爬到最高处，让她肆意俯瞰山谷风景，在她在青石上酣然入睡时投下绿荫遮蔽阳光……少安醒来后，也是这样呆呆看着前面，突然有一道水迹从眼眶滑入发间。“好累。”她呢喃。　　从那以后，少安再没有说过这句话，可少夷一直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同样的意思来。　　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三百余年，好累；每天都要展示笑颜不让父母担心，好累；无论怎么学习都学不会书上的知识，好累……　　少夷突然觉得钻心的痛，眼前天旋地转，好像过了千万个春秋。清醒时少安还在发呆，可见并没有过很久。　　“呐。”少安脸上重新掬起笑来，“今天我有很多想要问的，少夷你不准嫌我烦。”　　“我还能活多久？”第一个问题就让少夷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少安你是神族，神族寿命少则数万年，多则十数万年。但也有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上神，近百万岁都有可能。”　　少安被那个“近百万岁”吓了一跳:“这么久？”　　当她感兴趣时，学东西往往更快，记忆也更久。少夷立即起身，在书柜上翻出一本书来:“神族历史始于两百万年前，天地初开至乾坤初定，为远古。洪荒大地孕育生灵，至生灵启智群为氏族，为上古。神魔两族分治至上任天帝陨落，为中古。本任天帝就任起至百年前，为近古。”　　“可以看到，神族史划分，只有远古与上古是确定的，中古与近古，随着年岁推移与天帝更迭而变动。”　　纵然他用心良苦，少安却体会不到:“额，为何自两百万年前起？谁规定的？”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两百万年之于一万年，就是两百之于一，感觉两百万年也不长呀。”　　少夷沉下脸:“少安，一万年很长，我们等了很久。”　　他这句话明明也不重，但少安突然不安起来，唇瓣几度开合，最后讷讷道:“是我不好，我睡得太久了。”　　少夷也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的神情，但想起那无数个日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等待，仿佛万古长夜，没有一点希望。　　所以，少安，是他的希望之光。　　他上前揉揉少安的头发，笑道:“那些事就放下吧，我来读书给你听。”　　少安勉强打起精神来，正坐道:“上次父亲的纪事已经读完了，那么这次听什么呢？”　　“这次就读我的随记罢，虽然断断续续，但记了这么久也积了不少。”　　书房里亮堂堂的，少夷朗声读出文字，如溪泉般流畅且舒缓。少安含笑，侧耳倾听，像是要努力把所有声音都刻入脑中。　　“我有意识时，苍梧山充斥着灵气。满地草木荣华生长，又滋养出更多灵气。浓厚灵力交织，最终凝成一具躯体，那就是我。”　　“我本来无处可去，但我能够清楚感应到一个方向，以及环绕在周边的好几种全然不同的力量。有神族，也有魔族，还有我参不透的。”　　“我告诉碧海神君这些事情，他开始并不愿意信我，直到我说……”他顿了一下，“我是新神出生吉兆所滋生的草木仙，乃是为新神而生，一心只为新神，所言句句属实。如今苍梧山外群魔窥伺，只等一个时机吞噬新神，万不可拖延！”　　少安眼睛亮得像是盛满星辰:“然后呢，然后呢？”　　少夷卷起书，在她头上轻轻一拍:“我都在这里了，当然是信了。”甚至时间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我身上气息与新神气息相同，加上神君夫人病……”　　“少主。”传令的小仙笑着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先看向少安，目光又飞快掠过少夷，最后才定在少安身上，“神君与夫人寻你。”　　少安跳起来，她拒绝了少夷的帮忙，飞快穿了鞋，整理了衣裳与头发，漱口濯手洁面，跟在仙侍后面出去。　　少夷一如往常跟在她身后，见她突然回过头来，笑里全是小女孩的娇俏:“结局，结局，下次和我讲结局。”　　少夷颔首应了，看向走廊外万千起伏山丘，又到笼罩这千岩万壑时隐时现的结界。　　这就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