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闻言大喜,这真是今年以来聂卿印说过的最让人开心的话了,他立刻眉开眼笑,说道:“你终于想通了,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一把捞起船桨,轻轻一荡,船就载着二人离开了芦苇丛,船顺流而下,顺风顺水,直往长江而去。 聂卿印实在是太懒了,自从十七年前他杀入淄衣楼,亲手杀了谢天一,报了父母和御剑山庄二百余口的血债,之后二十年来从未踏足江湖一步,就像一个老人一样,修身养性,远避红尘。 到了长江,楚留香就雇了一个船夫摇桨,他站在船头上,负手而立,衣袂飘飘。 聂卿印则盘腿坐着,并没有看向江岸边的景色,眼睛中却带着沉思之色。 过了良久,他才说道:“留香,你可知道云从龙这个人?” 楚留香闻言下了船头,盘腿坐在他对面,点头道:“自然知道,他是长江的霸主,神龙帮的帮主,雄踞长江已经许多年了,只要是长江一带发生的事,无论大小,他神龙帮总要伸手管一管的。” 聂卿印若有所思,问道:“他江湖上的名声如何?” 楚留香道:“据我所知,云帮主为人极刚正,好交朋友,对朋友也极是大方,有再世孟尝之称,也为道上的兄弟不知道解决了多少纠纷,名声很好。” 说着语气一顿,有些奇怪,说道:“你一向不问世事,怎么忽然问起他来了?” 聂卿印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我带着你躲避追杀时,云从龙曾经伸过援手,带着我们从水路而走……” 楚留香“啊”了一声,说道:“还有这种事,我从未听你说过。” “当年的事我不想多说,”聂卿印摇摇头,说道:“最重要的是,他当年冒着极大的风险帮我,我不想再连累他。” 楚留香道:“你现在忽然提起他,是想去神龙帮么?” 聂卿印道:“嗯,我也该去看看他了。” 楚留香凝视着聂卿印,凝视着他纤长睫毛下的眼睛,平静的眼神,虽然黑如宝石,漂亮迷人,却古井无波,无悲无喜,无情无欲。 卿印,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你时日无多,好完成所有的心愿么? 楚留香心中一阵刺痛,不愿再想下去,他只知道,自己绝不会让卿印离他而去的,绝不会! 聂卿印忽然又道:“蓉蓉她们三个还在你那艘船上么?” 他说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沙滩,一艘精巧的三桅船静静停泊。 洁白的帆,狭长的船,甲板光滑如镜,精巧,结实,华丽,这正是楚留香找来最好的船匠,最好的木头,特制而成的。 船上有三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子,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 楚留香大半的时间都在行走江湖,不在船上,三个姑娘就替他管理这条船。 而他回到这条船上时,温柔体贴的苏蓉蓉就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李红袖是才女,对武林中的典故如数家珍,也管理着生活帐本。 而宋甜儿是个女易牙,就是精通厨艺,立志做遍天下美食。 这时,楚留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当然还在,她们三个很乖的,不会到处乱跑的。” 聂卿印不以为然,说道:“毕竟是年轻的女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你老是让她们呆在船上,不太好吧。” 楚留香一怔,说道:“我这也是为了她们好,江湖上太危险,我若是带着她们,万一照顾不来……” 聂卿印摇头,说道:“你当初捡她们三个回来,就是你的责任,你既是她们的长兄,也是父亲,不论身心,也该细心照顾到了。” 楚留香苦笑,摸着鼻子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当年你才养我到十八岁,就把我丢在江湖上历练,你自己却消失了三年,我找也找不到。” 聂卿印瞟了他一眼,说道:“你在怪我?” “不敢,”楚留香的笑容有点苦涩,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太过留恋,以至于不肯一人自己闯荡江湖。” 聂卿印道:“你知道小狮子成年后,母狮子就会把小狮子从悬崖下推落,它若是能活下来,就会成为狮子之王。” 楚留香道:“我明白,毕竟我也三年后找到你了,我的追踪术独步天下,还得谢谢你。” “你明白就好。”聂卿印说得毫不心虚,说道:“更何况大明律上,十八岁已经成年了。” “卿印,我真的明白。”楚留香终于真心笑了起来。 “还有,”谁知道聂卿印的话还没说完,板着脸道:“我毕竟是你大哥,你别老是卿印卿印的叫。” 楚留香也不笑了,说道:“你一天不告诉我,我真正的身世,我就一天不叫你大哥。” 聂卿印终于有些恼了,说道:“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你是我从门口捡来的……” “二十七年的一个早晨,”楚留香截口道:”你在山庄门前松树下练剑,忽然我从天而降,砸在了你身上,你就把我捡回去养着,对外称我是你的亲弟弟。” 聂卿印没好气道:“你知道了还问我。” 楚留香道:“可是我不相信,这是话本里才有的事,一个小婴儿是怎么到了天上,又是怎么摔下来的?难道我天生就会轻功,刚一出世就会飞来飞去飞着玩?” 聂卿印淡淡道:“你现在的轻功就很好,足可说明这一点。” 楚留香实在有点牙痒痒的,这天下也只有聂卿印能把他气着了,说道:“我的轻功是我日夜苦练来的,我一岁的时候还只会在地上爬。” 聂卿印淡定的道:“你肯定是记错了。” “好吧,”楚留香无奈,只好转移了话题,说道:“我们现在就去神龙帮么?” 他话未说完,脸色就变了,霍然站了起来。 “我们不用去神龙帮了。”聂卿印也忽然站了起来,眼睛眺望着长江尽头处,说道:“神龙帮的船已经来了。” 那是一艘大船,扬起的船帆,上头一杆大旗迎风飘扬,旗上绣着一条金色的长龙,仿佛随时腾飞而起,冲上云霄,这旗正是神龙帮的标志。 楚留香看着这面大旗,面现惊讶之色。 聂卿印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他知道楚留香的眼睛很利,能看出大多数人看不出来的东西,船离得有点远,以他的目力也看不清楚什么来。 楚留香面色凝重道:“这金龙旗破了。” 聂卿印闻言也忍不住皱眉,说道:“破了?是被风吹破了?” 他嘴里这么说,当然知道风是绝不可能吹破大旗的,大旗就代表帮派的形象,不容有失,旗破代表人距离死亡不远了。 楚留香果然摇头,说道:“是被利刃划破的,而且是刀!” “那我们还等什么?”聂卿印忽然飞身而起,直直飞向大船而去。 楚留香也随即飘身而起,他后发先至,刹时就赶上了聂卿印,嗖的一声,第一个飘上船头。 聂卿印随即飘身而下,两人并肩而立,神色凝重。 只见船上一片狼藉,尽是打斗的痕迹,甲板上东一具,西一具倒卧着十七八具尸体,十分惨烈。 楚留香失声道:“不好,果然出事了!” 他走到一具尸体面前,蹲下查看,说道:“这是神龙帮的弟子!咦……” 原来他翻看第二具尸体,尸体身着墨绿色的衣服,腰带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绦编成,正是“凤尾帮”独一无二的标志。 死在这里的人,既有神龙帮,也有凤尾帮的弟子。 聂卿印嗅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说道:“这血腥味还未散,说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楚留香站了起来,说道:“是的,我们来晚了一步。” 聂卿印道:“这里并没有云从龙的尸体,也不算太晚。” 楚留香道:“也许吧,但也没有武维扬的尸体。” 聂卿印道:“武维扬又是谁?” 楚留香道:“武维扬就是凤尾帮的帮主,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 聂卿印道:“哦,这就难怪了,武维扬野心挺大的,十二连环坞还不够大,还想夺神龙帮在长江的地盘。” 楚留香道:“自古以来,人心不足,我只是奇怪争夺地盘的事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武维扬昔年和神龙帮有约,发誓绝不到长江上来的。” 聂卿印道:“人心善变,他后悔了也说不定。” “可是,据我所知,”楚留香摸着鼻子,眼睛中带着不解之色,说道:“云从龙和武维扬早已冰释前嫌,成为生死至交,私下也往来甚密,奇怪,不应该的,这其中一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无论是什么原因,”聂卿印冷冷道:“武维扬若是杀了云从龙,我就杀了他。” 楚留香苦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卿印的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哼,你想杀武维扬,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 “什么人?!”楚留香一惊,轻叱道。 他的话音刚落,神龙帮的旗杆上忽然多了一个人,这人黑色的长袍,雪色的头发,相映成辉,在江风中烈烈飞扬。 以楚留香和聂卿印的目力,竟然也没有看见这人从何处来的。 楚留香瞧清楚了这人的面目,这人特别的雪发,更是吃惊,叫道:“方思明!” 聂卿印忍不住又问道:“方思明又是谁?” “哈哈哈哈……方思明就是我!”黑袍雪发人方思明哈哈大笑,手一扬,一点火星直射船帆,只听轰的一声,船帆瞬间燃烧起来。 楚留香一拉聂卿印的手,大喝道:“我们走!” 他拉着人跑去船头,就想跳下江去,却又怔住了。 原来江面上飘浮着一大片黑腻腻的油光,简直从所未见,他的鼻子天生不灵,什么味道也闻不到,所以闻不到空气中浓烈的腥臭味。 聂卿印的鼻子当然没有毛病,所以他闻到了,又看见了江中的黑油,万年不变的眼眸终于起了变化,说道:“这好像是石油……” “你说什么?”楚留香闻言更是吃惊,说道:“你怎么认得这黑油的?” 聂卿印只是摇头。 “你……”楚留香还想再问,就被一阵急箭之声打断了。 原来方思明手中带着火星的急箭又射入了江中,只听“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江中黑油燃烧了起来,整个江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 楚留香和聂卿印瞬息之间被火焰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