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荀彧应约前去司空府为天子授课,这原本应该是他的族兄——皇门侍郎荀悦的分内之事,谁料荀悦因为在这个冬天患了严重的寒症而告假,此事便由荀彧代劳。 此时已经是暮春,荀彧正巧经过司空府一处庭院中的一株梅树,树上的梅花恰恰落在雪地里,随雪化开,消散无踪。 荀彧竟看的入了迷。 然后,自他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荀彧转头看去。正见曹丕踏着满地水迹行来,他身上的冬衣还未换下,便匆匆赶到这儿等侯。 “二公子。”荀彧同他打了个照面,便打算继续前行。 “荀先生,打扰了。”曹丕却叫住他,“丕有一事请教。” 荀彧停下脚步,抬眼望向曹丕,温和道:“二公子,请说。” “丕想知道荀先生对张绣、贾诩二人来投,有何看法。”曹丕竭力压着声音,像是不想让荀彧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 · 下一秒,曹丕看见眼前的荀彧猛的变了神色。 他难得的冷了声音:“前方战事未定,请二公子切莫在此时做出对许都局面不利之事。” 这是一个公事公办的回答。 前方正在打仗,后方却在内讧。这是荀彧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胆敢在这个关键时期拉了军队的后腿,无论是谁,荀彧都不会徇私。 “可是,便放任这些害死我大哥的凶手继续活在世上吗!”曹丕情急之下竟扯住了荀彧的袖子,“荀先生!” “大哥去的时侯还那么年轻,如果不是因为张绣反叛,他根本不会死!”曹丕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荀先生,我再没有大哥了!” 宛城之战其实是曹丕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那一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他的大哥曹昂战死,父亲不可谓是痛不欲生。 他永远记得,那晚兵戈相击的声音,以及那被乱箭活活生射死在大帐前的典韦的尸体。 血腥味很重,曹丕伏在比他还要高的军马上,他的双手一直紧紧握着缰绳,生怕自己摔下马去变为被乱军踩踏的肉泥。直到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曹丕下马的时侯双腿都是软的,他无力的跪坐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手掌里渐渐的出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曹丕听见当时还是父亲正妻,也是自己嫡母的丁夫人发狂的问自己:“子修呢?你都能回来!你大哥为什么没有回来?!” “为什么呢?”他昏昏沉沉的想,“大哥那么好的人,一定是能回来的吧。” 经过一夜的颠簸与惊吓,曹丕终于疲累的昏了过去。 后来,他醒过来后,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他成功从乱军中逃了出去,而他的大哥——曹昂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曹丕成为曹家的长子,他的母亲卞夫人也被扶为正妻。 可是,他再没有大哥了。 曹丕至今还记得曹昂大哥如何将他扶上马的情景,那时他以为他的大哥会平安回来,一切还会是从前的模样;曹昂将仅有的一匹马让给父亲的时候,是否考虑过他自己的安危? 曹丕不敢再想下去了。 而那夜的一切将会成为纠缠他此生的梦庵,长长久久的萦绕在他的梦中,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 上回刘平提起此二人为的便是挑起曹丕的仇恨。事实证明,这方法虽然趁人之危却的确对曹丕起了效果。 “令君,为什么?为什么当年我不能救下他?!” 他扑到荀彧的怀里,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发出呜咽的哭音,像是一只悲鸣的离群小兽。 “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随同父亲去宛城,大哥是不是就能活着回来?!” “二公子啊。”荀彧轻叹一声,他有些后悔方才对曹丕的态度太过严厉,不管怎么说这也只是一个失去兄长的孩子。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却足够残酷,也足够理性:“没有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轻轻拍了拍曹丕的后背以示安慰,“大局为重,形势所逼,你明白吗?” 曹丕并没有从他的怀里抬头,荀彧却能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哭音渐渐变小。 荀彧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二公子,你是否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曹丕终于从他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睛仍是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未落的泪。 荀彧沉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报仇,只是把精力放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真正有实力的人眼界高远,不会拘泥于报仇之事上。 二公子,你应该是后一种人吧。” 曹丕怔怔的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荀彧一般。 “回去吧。”荀彧替他擦了擦眼泪,温声道,“别让你母亲担心。” “嗯。”曹丕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不好意思的笑笑,“多谢令君教我。” 他在心中狠狠重复了一遍荀彧方才说与他的一悉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此时的荀彧并不知道,单纯(蠢)可爱的曹丕小少年完完全全的曲解了他的本意。这下可好,他本来就有点小心眼儿,反而更加记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