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另外两个打手出屋,在楼下找了点药分着处理了一下伤口,没人说话。 我披着一个画着大牡丹花的米白色床单,撩起旗袍一点点上药,上到一半感觉不对,抬头一看,两个打手赶紧把伸着的脑袋缩回去,看向别处。这么个大象腿还有人想看,我有点哭笑不得。 上完药,旗袍的裙角一放,花爷刚好从屋里出来,抬头看着我们三个人,然后他说:“阿明,你等下,我有事找你。” 开车去的茶馆,距离不算太远,路上花爷问我腿疼不疼,我摇头,说不疼。 我跟在花爷身后,当年花爷秀秀气气小小的一个小少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蹿高了,比我还高上一点。 我还在红二爷爷那里的时候,夏天花爷在院子里唱戏,红二爷爷在旁边指导,我听着,有的时候红二爷爷扭头看向我,问我:“阿明,听懂了吗?” 年轻的孩子,哪知道戏词里唱得什么,我就瞎说,我说我看到了江河湖海看到了满天星辰看到了春风十里,花爷悄悄笑,说人家都是对牛弹琴,他这是对牛唱戏。 我师父走的时候,跟我讲花爷的事,那时候他已经收了那枚红贰铜钱,答应让我当花爷的伙计。师傅气喘不匀,跟我说: “阿明,你是个苦孩子,解家的那个孩子小你几年,也不容易。你就当做是师傅给你找了个弟弟,你要当个姐姐。” 师傅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了,我给他擦眼泪,他继续说,“师傅欠他们家的,这辈子还不上了,阿明你要好好的,当个大姐姐,你要护住那个孩子。” “你要护住那个孩子。” 我看着花爷的背影,心里发酸,我跟着花爷十四年,头四年,我在红二爷爷身边,后来十年我跟着花爷。我当过打手,花爷的叔叔舅舅七大姑八大姨找上门来的时候,我站在花爷的那个四合院外头,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得另一家的伙计,比我大二十多岁,照着肺捅下去的一刀,那个伙计是憋死的,那是一个很慢的过程。 那天花爷是笑着吩咐下去处理掉那个尸体的。 他坐在院子里,搬着椅子,泡着茶,然后说:“阿明,你干的很好。” 目光死寂。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听到花爷开我的玩笑说对牛唱戏,我很久没听过花爷开嗓子了,偶尔去花爷的四合院,能看到他在播放老唱片,有时候是程派京剧锁麟囊,有时候是花鼓戏,看到我来了,他往往笑笑问我“你听得懂吗?” 我还是听不懂。 不管是花爷的话外之意,还是戏,我都不懂。 茶馆已经关门了,霞姐守着门,开了门之后,花爷跟霞姐说“行,你下班吧,天晚了,路上小心点。”。 我们没去包间,就坐在大厅,厅正对着的是个戏台子,一般时候那上面会有请的班子唱,多是评弹小调。花爷跟我说等一下,他去烧水,然后他拎着一壶热茶过来了,还带着一件茶馆里面女伙计统一的旗袍。 “穿着个破的裙子总不好看,先换这个穿吧。” 我换了衣服,花爷正低头看着茶杯,见我到了,他笑了笑。 “好看。”他点头,“你穿旗袍很好看。”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有些受宠若惊,接过茶,含了一口,小心翼翼的咽下去。 “阿明。”花爷叫我。 我看着花爷。 “阿明,这么多年,谢谢你。”花爷说。 花爷的面容在热茶蒸腾出的雾气中模糊,他似乎是笑着的。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后沉默。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目光很复杂,像是有话说,又像是无话可说。我想,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当过花爷的姐姐,我看着这个孩子在别人面前苦了十四年,不能让他在我面前也难过。 “花爷。”我说。 “嗯?”花爷等着我说话。 “我还是听不懂戏。”我说。 花爷一下子笑了,眼睛眯着,笑得亮亮的,笑得像是小时候唱戏笑话我的时候的那个花爷,他先是做出一副有点惊讶的表情,像是没预计到我会说这么一句话,然后他捂着嘴笑。 “听不懂好。”花爷说,“永远别听懂。” 然后花爷说:“阿明,这多年……”他垂下眼睛,似乎是感觉自己这句话说的不对,改口,像是个腼腆的少年,“我不想一辈子拴着你。” “花爷……”我叫了一声花爷,花爷摇摇头制止我。 “阿明你不能一辈子活在这个行当,这个再怎么赚钱也是歪门邪道。”他很认真的看我。 我松了松手。 我想问花爷是不是用不上我了,想问我今晚是不是没表现好,想问我是不是太傻了,最后我说:“花爷,我不想干了。” 这句话说出来,我跟花爷都松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想干这行了,花爷也用不上我了,那不如我直接说开来的痛快。 “花爷,我现在年龄大了,这两年有点想退了,我想相个亲结个婚生个孩子,不想再下去打打杀杀的了。”我把很久以前在师傅墓碑前说的话,慢慢的重复给花爷听,很奇怪的是,这些话仿佛压在我心里很久了,说出来的时候,很流畅。 看来我的确是想离开了。 我自己心里想。 说完之后,花爷点了点头,他说让我等他一下,他起身去那东西。回来的时候,他拿着一个合同书。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合同书这种东西我从来都看不懂,花爷慢慢把条款指出来给我看。 我抬头看了一眼花爷的眉眼。 “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啊!这句话是尚思为国戍轮台,不是尚思为国戎轮台,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眼前的少年推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还比我大呢,怎么这点东西也不懂啊。” “小花,阿明没上过学,你教她的时候耐心点。”在外屋乘凉的红二爷爷扬声说。 少年吐了吐舌头,指着课本上的那个戍字,说:“你看,这个字是戍,戍守边关的戍,”他在纸上写下另一个有点像的字,“这个字是戎,戎马一生的戎。” “阿明,阿明?”我眼前一双手晃了晃,我眨了眨眼,看着花爷,花爷有点无奈的笑了笑,“怎么走神了?” 我没说话。 “这个合同签了之后,这个铺子你就拿了六成利,算是铺子的老板。铺子里我安排了小老板,平时小老板管账,剩下的四成在我这,伙计的管理跟其他的铺子一起。”花爷笑,“你当甩手掌柜就行了。” “花爷,”我叫他,“你以后要好好的。” 花爷看着我,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要好好的。” 花爷继续点头。 ……………… …………… ………… ……… …… … “师傅,我对不起你,我最后还是没护住那个孩子。”我心里说,我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大厅里的花爷,花爷以一种很疲惫的姿势仰面坐着,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个烟圈,沉默颓废的像是一个老年人。 我花了十四年,没护住该护住的。 我想,当初师傅让我记住的那个批字是对的。 无力回天,枉作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