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口大铁锅,一字排开。
白家沟大队是个大庄子,光是所属的3个生产小队的社员,老老少少加起来。
都有1500来号人之多了。
加上来参访的其他生产队代表,以及县检查组的成员。
浩浩荡荡,今日只怕得有1600来人需要用餐...
在这种情况下,煮面、熬制臊子的锅灶少了,可不顶事。
大院里蒸汽袅袅,炖羊肉的香味弥漫在整個院子之中。
偌大的院子装不下。
于是。
整个白家沟大队地界上,全飘着浓浓的肉香...
馋的那些、干部没吃完之前不被允许进入大院的半大小子、守村人。
以及形象差的,实在是有碍观瞻、会污染领导们眼睛的老婆儿、老汉们。
哈喇子流的,足足有2尺长!
今天白家沟大队来的客人多,所以支起来的大铁锅也多。
而且挂在墙上的崭新条幅,也是不少!
【吃饭也是战斗力!】
【面条美,羊肉鲜,吃饱肚皮迎会战——人定胜天!】
【现在多出一身汗,深秋增收一担粮,且看白家沟干部社员收龙王!】
标语振奋人心,羊肉的香气馋的人直流口水!
几十位生产队里的壮硕妇女,腰间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正在大铁锅前忙忙碌碌。
她们这是准备做羊肉饸烙面。
羊肉饸烙?
这可了不得!
绝对是好饭食了。
像这么好的食物搁在陕北的话,也就只有逢年过节、嫁女子‘闻羞子’(娶媳妇),才能享受得到有的待遇。
白家沟大队,这次为了招待县检查组。
和别的生产队,前来参观水利工程建设的干部们。
特地宰了足足有5只山羊。
这本钱,下的那才叫个足!
等到单主任等人来到锅灶前。
自有白家沟生产队里,那种比较有眼色、人也长得俊俏的精明小媳妇。
笑吟吟的,忙着替干部们捞饸烙面。
另有年轻妇女,替大家伙在每一碗面上面,扣上一大勺羊肉臊子。
外加一筷子海带。
由于吃饸烙面,通常都是流水席。
这就相当于鸭子过河,各顾各,谁要是吃完了还没吃饱的话,那自个拿着空碗到前面去加面。
谁也不会帮谁。
当单主任等人端着羊肉哨子,堆的满满的饸烙面坐下。
环顾四周。
单主任问,“凌支书啊,所有的乡亲们,和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吗?”
“一样一样!”
凌文亮指指周围的人,“领导您看,所有人的碗里的东西,和我们别无二致。
咱白家沟大队干部和群众们,历来都是打成一片,从不搞特殊化。”
围坐在县干部四周,正啃着大蒜就饸烙面的人。
他们多半都是白家沟大队干部,或者是下属的3个小队的生产队干部。
这些人碗里的面,确实和单主任的一个样。
不过...上面扣的羊肉臊子,似乎稍稍要少上那么一点点。
只是区别不是太明显。
单主任先是看了看。
如今又听凌文亮这么一说,看似放下心来的单主任。
随即很是满意的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凌支书你能认识到干群平等,明白应该做到一视同仁这一点...哈哈哈,很好,好得很!”
“呼噜噜——”
羊肉饸烙面,确实是好吃!
尤其是绥得县,和脂米县一带的羊肉面,那可是鼎鼎有名的。
单主任吃的正香。
而他的吉普车司机,却端着一老碗面。
径直往远处蹲在地上、石轱辘上、蹲在墙根下‘呼噜呼噜’吃面的普通社员人堆里钻...
陕北人吃面,很快的...呼噜噜往下吞就是了!
尤其是吃集体的大锅饭,吞咽稍微慢上一秒,那都算亏大了!
因此前前后后不到10几分钟。
在场的社员们,大多吃的已经开始打饱嗝、直翻白眼...
而饭量小多了的检查组的干部们,此时也已经吃好了。
在这个时期。
大家的工作效率,多半还是比较高效的,做事喜欢雷厉风行。
各自整了两碗饸烙面。
抹抹嘴,也不消食了,齐齐动身,准备前往三十里铺大队继续开展工作。
“额...老伙计啊。”
老张开口提醒单主任,“根据既定议程,咱检查组是不是应该...啊,也好让白家沟的干部群众们,心里有个底不是?”
老张说的什么意思?
在场的检查组成员,心里各自都有数。
只因早在检查组出发之前,就已经提前商定好了:这次出来巡视水利工程,需要对每一项水利工程进行详细评估。
然后给出一个具体结论。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
如果发现某项水利工程,某些方面存在严重问题的话,检查组可以及时叫停。
从而避免给集体、给社员们,造成更大的损失。
如果那项水利工程设计规范、布局科学合理,经检查组评估后,认为可以继续实施的话。
那么该生产队,也好安安心心的继续往下施工。
可如今...
检查组吃完饭,却不给出一个具体的鉴定结论?
这就会让白家沟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点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所以老张这才开口,想替急于知道结果的凌文亮催促一下。
“先缓缓吧。”
单主任微微一笑,“咱们,先去三十里铺大队看看。
至于评估结果...我看还是等同志们回去之后,大家开个会,再仔细合计合计...涉及群众的根本利益,我们不能不慎重行事啊!”
“这...”
既然老大已经这么说了,退居二线的老张,自然也不好当众强求。
委婉拒绝了老张的提醒。
单主任等人正准备撤离,忽地又被凌文亮给留下了:“主任,咱整个脂米县的群众,都知道您的书法造诣极高,堪比柳颜...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您看?”
稍作沉吟。
单主任笑道,“凌支书同志过奖了,我也只是出于兴趣爱好,胡乱涂鸦而已,哪敢与大师比肩?
既然凌同志不嫌弃,那我就献丑,就当污染几尺宣纸吧!”
壮着胆子讨要题词的凌文亮,显然早有准备。
不多时。
笔墨纸砚备好,单主任欣然泼墨:
【去虚求是,脚踏实地,为建设美丽富饶的脂米县而奋斗!】
写好一张条幅。
凌文亮重新铺开宣纸,“主任,请您为我们大队、即将开业的集体饭店留下墨宝。”
单主任微微一笑。
当即挥毫泼墨,写下店名:
【新利民饭店】。
这是用来拓刻到店招上的。
再题一副,以后用来挂在饭店大堂里的横幅:
【饭香菜美,精心烹饪,热忱服务于广大工农兵群众!】。
等到题词完毕。
单主任随后带领检查组的干部们,驱车直奔三十里铺大队而去...
望着一众领导远去的背影。
心里总感觉不踏实的凌文亮,招招手,把孙会计叫到跟前:“老孙同志啊,你的经验更为丰富一些。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检查组,会把我们树立为水利建设典型吗?”
凌文亮之所以这么焦虑。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检查组,没给白家沟的水利工程,下个具体定论。
如果真能如愿以偿的、被评上水利示范工程的话...
这不仅仅事关凌文亮的个人前程。
更重要的是,现在是年初!
年初就意味着...那些县里的单位,经费更充足!
像什么脂米县水利局、农业局,他们账户上的专项资金,在年初的时候相对更为充裕。
趁此机会。
不尽量去争取得到上级的支持,去争取这些部门的专项拨款...那还等啥时候?
吃屎也得趁热不是?
而哪个大队,一旦被评为来了‘水利建设示范工程’。
那就铁定能得到一大笔,县里拨下来的专项水利建设资金啊!
只要有了这笔钱。
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工程,后续的资金能得到有效保障。
而且还可以挪用其中一大部分,用于饭店的装修、连同设备采购事项...
只要有了这笔钱。
凌文亮何至于还用发愁?
如今见凌支书,主动把自己当参谋使?
孙先云忍不住心中一喜!
“七成把握吧!反正我看单主任对咱们的工作,还是挺满意的。
支书同志,您没见主任他一直都面带微笑,而且还给咱们亲自题词了吗?”
孙先云回道,“据我在一旁的暗中观察...总觉着吧,在检查组的干部当中,既有坚定支持你的。
也有对你不是那么满意的。
不过,咱白家沟大队在无定河里修的水利工程,如果都过不了关的话...”
孙会计冷哼,“他三十里铺的工程,那就更不行哩!向干巴巴的山沟沟要水?
那跟找讨口子要馒头,有甚区别?
呵呵...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沙,才能干得出来这号浑球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孙先云心里也没底儿!
尤其是他看见今天凌文亮的表现,实在是有点差强人意之后...
孙会计已经对凌文亮,暗暗生出一丝失望。
但现在不是没办法吗么!
他自己一家人的户口,已经迁移到白家沟来了,这就相当于已经上了凌文亮这条船。
不顺着往下说、不挑好听的说,又还能怎么办呢?
听了孙会计的分析,凌文亮心里那股隐忧,虽然依旧挥之不去。
但好歹也稍稍能宽慰一下,心情也没那么紧张了。
暗暗叹口气。
凌文亮强忍着心中的忐忑,朝自家表妹招招手,“晓霞,你过来一下。
喏,你赶紧把这两副墨宝,拿到县文化馆,找人装裱一下...别心疼钱,一定要精装精裱!”
犹自不放心。
凌文亮又叮嘱道,“最开始那副题词,先挂会议室...下午我得请前来参访的兄弟生产队干部们,到会议室喝茶交流...”
白家沟大队那边患得患失,心里不踏实。
而此时的三十里铺生产队,也正在面临一场大考!
万千黄褐色沟壑寂静,午时的阳光正好。
一溜吉普车,快速行驶在乡间小道上。
卷起漫漫沙尘,拖着长长的黄龙,直扑位于三十里铺大队后面的“围堰造湖”施工现场。
甫一进入施工地界。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老张,便率先垮下了脸,“老伙计你看看!看看这些社员,像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样子吗?!”
老张严厉的口吻之中,透露着几分蔑视。
还有几分愤懑,“得亏我坚持要求事先不通知三十里铺的干部、坚持要给他们来个突击检查...果不其然!
看看,看看这些人懒懒散散的样子...在他们身上,哪有半分积极劳动、无私奉献的精神头?”
坐在司机后排,神思恍惚的单主任闻言。
将他原本没个聚焦的目光,自侧面车窗缓缓收回。
然后顺着气愤不已的老张所指的方向,放眼望去...
只见三十里铺围堰造湖的工地上。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之中,无论男女老幼,这里斜躺一群、那里聚集一堆。
要么是在那里晒太阳,要么就懒懒散散的,躺在那里闲话聊斋...
整个工地上。
真还没一位社员,在那里挥汗如雨的辛勤劳作!
白家沟大队的建设工地上,人家的社员们个顶个的,都在那里拼了命的干活。
而反观三十里铺这边...?
这反差,未免来的也着实太强烈了些...
单主任面无表情。
目光微微一抬,便能看见在三十里铺、兴修‘围堰造湖’的山崖两边的峭壁上。
只是用石灰浆,简简单单地刷着条标语:
【今日我们多流汗,以后孩子少挨饿】。
就这?
“这是甚标语?经过这么多年的奋斗,我们脂米县的各项建设事业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扯啥挨饿不挨饿的?”
一旁的桑汴熙撇嘴,“这不是赤果果的,企图给我们的农业建设事业所取得的成就,抹黑吗?!”
“依我看呐,这还不仅仅只是试图抹黑我县,所取得的成就那么简单!”
老张胸膛起伏。
似乎快被气炸了,“我怎么从这标语里,看出几分返工捣蒜的意味在里面?
大家干活是为了集体。
可这个破生产队倒好...他们兴修水利工程,竟然是为了自己家娃娃?
这摆明了就是自私自利,毫无大局观嘛!
要以我看来啊...这甚至可以说是用心险恶,写这条标语的人,用心是何其的险恶啊!”
‘唰唰唰——’
通讯员桑汴熙掏出速记本,嗖嗖写下:
【当单主任率领县检察组一行,来自三十里铺大队施工现场。
具备高度正直敏感性的单主任同志,立马就察觉到了该生产队,存在着严重问题!
(未完...)】
“老伙计,这座工地不看也罢,免得看着生气!”
老张开口问,“要不...咱们直接去三十里铺大队部?
务必将这些毫无原则立场、乱搞一气的基层干部,给与一番狠狠的训诫!
务必要让他们充分意识到、他们所犯的错误,性质有多严重、影响多么的恶劣!”
略微沉吟片刻。
单主任抬头淡淡一笑,“既然已经来了,咱们还是下去看看吧!哦...对了老张啊,你这阵是不是没看报?”
??
老张一愣:莪现在说城门楼子,你咋和我扯胯骨轴子呢?
什么看报不看报...我有那么闲吗?
——额,好吧,现在我所工作的那个单位里...确实能让人闲的蛋疼!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问我有没有看报纸干甚咧?
老张没反应过来,单主任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但坐在旁边的桑汴熙,却忽地悚然一惊!
因为他知道:像班主任这个级别的领导,人家是绝不会凭空乱说一句话的...
那么...桑汴熙低头思索:这几天的报纸上,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时政动态呢?
神木发现了特大煤矿?
——应该不是...它和咱脂米县没关系,单主任不可能指的是这件事。
伽县有个瞎眼的大爷听了别人朗读红书,结果得以复明?
嘶...也不是。
——他到底看不看得见东西,关我们这边甚球事?
哦...
桑汴熙忽地灵光乍现:这两天。
作为俞林专区,宣传阵地桥头堡的《俞林日报》。
人家那可是连篇累牍的、在大肆报道三十里铺大队的水利工程建设。
以及三十里铺大队粮食精加工厂的、各种先进事迹和个人啊!
妈呀...原来单主任,说的是这么档子事啊?
桑汴熙顿感头皮发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