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从食堂走回自己的医疗室时，已经挺晚了。　　　　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油炸花生米正在缓慢地消化，这种消化的感觉总会让他觉得困倦。他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挠了挠自己的头皮，想让这种令头脑不清晰的感觉消逝一些。　　　　推开医疗室的门，从里面传来的烟味和他平时抽的味道并不一样，白大褂发出一声“哦”的不耐音节，才对着屋里被一团团烟雾包裹着的人影开口：“你要害死我了，上校！我宁可和海贼们玩一玩儿，也不想陪那个小菜鸟做什么见鬼的训练！”　　　　“这个小菜鸟炸了一艘船，让我背上了两万贝利的欠债。”斯摩格将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以便于清晰地说话，他眯着眼睛，说话的声音懒洋洋的，“至于和海贼玩一玩儿，亚伯，你几年前就该退役的，现在还能在队里带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哦，随便你怎么说吧。”白大褂耸了耸肩膀，将打火机扔在桌面上，搬过椅子坐下，翘起腿，“说真的，你是怎么想的？先不说塞西莉亚，其他队员的训练最近也加强了很多。上校，你有什么打算？”　　　　“说到打算，我倒是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三白眼上校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拿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纸丢给白大褂，“这个。”　　　　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扔过来的纸团，白大褂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才有些不情愿的展开手里的纸团，一边露出嫌弃的语气：“恕我直言，你这个随手捏成团的习惯可不怎么……哦，我想我记得这个人。”　　　　被展开的通缉令上蒙奇·D·路飞喜气洋洋的脸丝毫没有受到纸面褶皱的影响，开朗的让人头疼。　　　　“嘿，晚上好，海贼新秀。”亚伯吹了个口哨。　　　　“虽然现在的悬赏还不足以引人注意，但迟早会成长为不可收拾的局面。”斯摩格用慢吞吞的语气说道，他连半分目光都没再分给那张通缉令，“上面那些无作为的废物们……哦，我是说那些高不可攀的高层们，如果他们能听听我们这些跑腿的肺腑之言，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亚伯医生撇撇嘴：“从不倾听，这是他们长久以来保持的习惯。”　　　　弹了弹烟灰，斯摩格继续道：“不管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们相信还是不相信，这个海贼，这个家伙会成为无法撼动的劲敌——除非我们在他还未成长为那个地步时就除掉他。”　　　　“我一点都不吃惊你会这么想。”亚伯回答，“这跟你突如其来的强度训练有什么联系？”　　　　斯摩格将搭在桌面上的两条腿收回来，站起身舒展筋骨，片刻之后才转过头来：“我得到了消息，草帽小子一伙已经顺利进入伟大航道。”　　　　“哇哦那可真是……”白大褂的感慨道一半就戛然而止，他露出恍然的表情，随后又变得惊愕无比，忍不住站起身，“见鬼，你不会是想……上面那些家伙是不会同意的！他们不会批准你追进伟大航道！”　　　　三白眼上校面色如常地哼了一声。　　　　“见鬼！见鬼！你要……你这是擅离职守！”亚伯低声叫了起来。　　　　随便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大惊小怪，斯摩格上校将嘴里吸的还剩一点的雪茄按灭在桌面的烟灰缸里。他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看了——伟大航道可不仅仅只是海贼的世界。”　　　　按灭在烟灰缸里的雪茄火星明灭而过。　　　　*　　塞西莉亚发誓这是她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在缺衣少食的故乡每一个饥饿的夜晚都比不过这个，她躺在狭窄的队舍里，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窗外逐渐从黑暗透进光亮，床头定时闹钟响起，一等兵面色苍白黑眼圈沉重地爬起来关上它。　　　　和肚子的饥饿不同，在过去的这个夜晚里，塞西莉亚觉得自己需要忍受的是精神上的饥饿。她发现这远比忍受肚子饿要难得多。　　　　尽管弱小卑微，但事实上她已经当了不少年的海军。塞西莉亚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成为海军之前，和成为海军之后。　　　　虽然她是个不怎么样的海军——好吧，她的确不怎么样——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以海军为荣。　　　　躲藏在海军的外壳之下，以此为荣，连塞西莉亚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多自欺欺人，“狐假虎威”这个词儿放在她身上绝对不为过。她一面沉浸在这种毫无尊严的虚荣感里，一面又每天惶惶，从内心的某个角落唯恐自己有朝一日被戳穿这层虚伪的面皮，迫使自己暴漏在各类目光之下。　　　　自卑是种很可怕的感情，甚于恐惧，甚于悲伤。　　　　塞西莉亚一等兵整整一个晚上都沉浸在这样的感情中，觉得自己可悲而又渺小。　　　　等塞西莉亚浑浑噩噩地站在训练场中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上的拖鞋还没有换掉，犹豫着是否要回到自己的小宿舍里重新穿上那双被磨得破破烂烂的靴子时，白大褂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嘿，杂鱼，你是来要你的伤患证明的吗？”亚伯的声音在安静的训练场清晰无比。　　　　比起拿走自己的伤患证明，真想把他揍成伤患证明啊。塞西莉亚发出一声嘟囔，眉头皱在一起的样子像是重新吃了一遍昨天晚上的馅饼。　　　　塞西莉亚踢着自己的拖鞋回答：“不……我是来进行今天的训练的。”　　　　“昨天晚上我说的不够明白吗一等兵？”白大褂很惊奇。　　　　简直不能更明白了！明白到让她的一张老脸红透半边天并且半年之内都会看到他都会有心理阴影，甚至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失眠了一个晚上，塞西莉亚忍不住开始对言情小说里女主角为了男主角一夜不眠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的剧情感到担忧，这对身体和精神可真不怎么好。　　　　“不，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_(:з」∠)_。”塞西莉亚盯着浓重的黑眼圈蔫蔫的回答，“但是，先生，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确不能离开海军。”　　　　亚伯一副兴趣缺缺不想继续谈话的表情。　　　　努力无视掉对方的表情，塞西莉亚吸了吸鼻子：“先生，我的记忆只分为故乡和海军两部分，故乡的事情已经不大记得，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说说——我只剩下海军了，我的人生拴在海军旗上，几年前是海军带走了我，几年后我是不可能从船上下来的！我、我站在船上，看见波澜大海，知道我只属于这里，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当你的世界缩略成狭窄的一角，你的存在也变成一个特定的名词可以概括，你捆绑在这里，你在这里生存，无论如何行走挣脱，你都只回到这里。　　　　你能看到的世界，就是你记忆里最根深蒂固的东西。　　　　就像塞西莉亚闭着眼也能描绘出的海军旗帜。她熟悉每个周三食堂都会煮的咖喱的味道，熟悉穿在脚上很多年的军靴带来的触感，熟悉军舰在海上晃动的幅度，熟悉多个人一起挤在船舱里互相抱怨对方身上的味道时的语气，熟悉躺在吊床上用枕头砸向打呼噜的队友的力度。　　　　她在海军里度过了她人生的许多年，她无法想象离开这里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己还能成为什么，自己是什么。　　　　塞西莉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斤两。　　　　叼在白大褂嘴唇间的香烟飘飘忽忽地升起烟，让塞西莉亚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白眼上校永远隐没在烟雾后模糊不清的脸，在日后的许多年的噩梦里都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香烟的火光狠狠的亮了一下，白大褂憋了一会儿才吐出一个烟圈：“把拖鞋换了，先跑十圈热身。”　　　　塞西莉亚张大了嘴。　　　　“二十圈。”　　　　一等兵扭头狂奔出二百米。　　　　视线里屁股后面带起一溜烟尘的塞西莉亚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亚伯最后吸了一口烟，才将烟头扔在了地上，落地的火星在还未大亮的天色里明灭一瞬。　　　　起床的哨声响起，他仿佛能想象得到还躺在床上的队员们不情不愿的嘟囔。　　　　抱怨着一天的开始，抱怨着一天的清晨。亚伯想起自己躺在摇晃不停的船舱里，整夜都在恐惧着即将到来的战争，恐惧着下一秒就会在耳边响起的枪炮声，鼻腔里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散去的硝烟味。　　　　他在每一个凌晨浑浑噩噩，在每一个凌晨心怀感激，感谢自己又活过一天。　　　　“听说今天的早饭超级棒啊亚伯先生！！”塞西莉亚一边蹦跳着系鞋带，一边高声呼喊着，从训练场的另外一边跑过来。　　　　乱七八糟的金色头发一颠一颠，翘起来的几根儿晃晃悠悠的，每天酒足饭饱后才能显出的健康红晕让她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弱鸡。海军统一发放的队服套在她的身上，比同龄女生要高出一截的身形和一双大长腿，隐没在乱糟糟的刘海下的短暂的五官，如果不是知根知底，她倒是能欺骗不少人的眼睛。　　　　和亚伯不同，这个年轻的生命还没有被大海淘汰。　　　　就像是一艘船，才刚刚修缮完毕，还未来得及看到更宽广的世界。　　　　亚伯想了想，他没有权利阻止一艘船的前行，塞西莉亚要开往什么方向，他可没办法左右。　　　　“跑不完就别想着早饭了！”白大褂大声回答。　　　　远处传来一等兵的一声哀嚎。　　　　※　　“妈个鸡，谁又乱扔烟头？！剧组还管不管了！”　　——值日海军怒摔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