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人质全部跳海的原因喽?” 海军病房里的气氛很是讶异,莱恩躺在床上瞅瞅自家上校,又转过头瞅瞅沮丧地站在角落里满脸懊恼的塞西莉亚一等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和其他队员一样选择了沉默。 “我很抱歉,先生……”塞西莉亚垂着肩膀怂拉着脑袋,“我害怕的不得了,又没有能力带着人质出去,我想潜进水里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就……” 斯摩格平板的声音打断了她:“拿队友袜子塞人质的嘴巴的时候还是精神抖擞的吧你这混球。” 塞西莉亚哆嗦着回答:“我……我就是随手一扯,我也不知道扯下来的是袜子啊QAQ!” “……”重点不是袜子啊蠢货!莱恩捂着脸不能直视一等兵那张愚蠢和痴呆并存的脸。 等等,仔细想一下好像队里的人自从最近训练量加倍之后就很少洗袜子了呢。怎么办,突然好同情那个人质,不知道当时嘴里尝到的滋味是什么口感。 斯摩格一拳打在了塞西莉亚的脑袋上,后者早就透支的体力自然是承受不住如此厉害的一击,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捂着脑袋战战兢兢。 “你这家伙,早就说过海军不适合你吧?!”斯摩格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嘴里的雪茄不断冒起腾腾的烟雾,他的表情也隐没在这烟雾之后看不清楚,“从明天开始,你不需要再跟着战斗部队出任务了——只知道逃命苟活的人不需要在海军里呆着。” 塞西莉亚抱着脑袋跌坐在地上,那个总是敞着怀的上校先生再也没有分给她半分目光,而是拿着手里的文件焦头烂额地站起来就要离开病房。 被迫跳海的人质们的家属对于罗格镇海军的做法十分不满,战斗结束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塞来了好几份投诉书,斯摩格不得不应对这些麻烦的书面文件。 “斯摩格上校!”塞西莉亚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已经努力了,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当时有些犹豫而已啊先生。” 三白眼上校迈出病房大门的脚顿了顿:“战场上的犹豫随时可能致命。塞西莉亚,你这家伙的一次犹豫、一次害怕,差点儿害的队友丢掉性命。”他微微侧过脸,那张缺乏表情的脸被雪茄的烟雾遮盖的有些模糊,“不要说的像是自己很努力的样子,连一只臭虫都知道要想方设法活下来,你所谓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苟且的借口而已。” 病房门被“砰”地一声带上,震得屋里的人都跟着抖了抖。 塞西莉亚坐在地上,挨了一拳的脑袋上还隐隐作痛。她丧失了力气的手脚软软地贴着地面,脖颈像是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她深深地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喂。”莱恩小声喊了一句,对方没有反应,他只好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喂,塞西莉亚。” 一等兵小幅度地转过头,她被划烂了的右眼闭着,血液凝固在上面,看起来有些可怖:“莱恩队长……抱歉,害你胸口挂彩。” 莱恩摸了摸被包扎起来的胸膛,那道口子确实有点深,但好歹还不致命。他笑了笑:“啊,没事……亚伯那家伙不喜欢我们住在医疗室的病房里,所以我们现在要回队舍去。你要不要一起?” 目光在周围的海军队员身上转了一圈。一场港口战下来,队员们或多或少都有挂彩。他们从病床上下来,互相拍着彼此的肩膀,讨论今天这场战斗中的失误和好运气,却很少有人把目光分给她一些。 塞西莉亚一等兵是战场逃跑的惯犯。这种事情已经是海军内人尽皆知,斯摩格对她的处置并不算是过分。 “……不啦,我等等再回去。”一等兵小声回答。 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气氛尴尬,莱恩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喔,那好吧。上校那边……嘛,达斯琪准尉应该会说好话的,你还是不要太担心……”他挠了挠头,安慰的话说起来毫无底气,只好直起身子,“那我就先走喽。” 走出门的海军有的已经探过身子喊:“队长你快点啦,太晚就没有热水洗澡哟。” “啊!臭小子!”莱恩骂着走出门去。 最后一名出门的队员将病房的门轻轻带上。 脚步声和吵闹声都隔着门逐渐远去,清晨的太阳升起,屋内的陈设被堵上一层初生的温暖光泽。 塞西莉亚坐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窗外树叶的投影落在墙壁上,被切割成一块块的阳光,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可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喘息声。 应该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啊,至少自己还活的好好的。塞西莉亚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不用再为会不会死掉而担惊受怕,不用每天早早起床参加训练,也不用因为每次体能考试都不及格而烦恼。 想方设法活着有什么不对,你看她现在不就活的好好的吗?她还能继续吃东西,还能呼吸每天早晨的空气,还能感受到疼痛,还能…… 塞西莉亚闭上眼——还能干什么? 除了活着,她还能干什么? 好饿。 好饿啊混蛋!和所有时候的饥饿都不一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逐渐被莫名的情绪包裹成扁扁的一团——好饿!好像吃什么都吃不饱!好饿!饿的好痛苦,但痛苦的部位却并不是胃。 她伸出手,用虎口裂开的手死命地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正传来饥饿感,几乎将她残存的理智全部吞噬的饥饿感,从未体会过的饥饿感,深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饥饿马上就要将她击垮。 “喂,塞西莉亚。” 熟悉的声音将一等兵混乱的思维重新扯回现实,她睁开眼,亚伯正拿着绷带和伤药站在门口,嘴里的香烟还没点着,他还是披着那个白大褂,眯着眼瞅着她:“你在干嘛,就算这么揪胸部也不会变大哟。” “……”塞西莉亚松开手,垂着脑袋,“不要你管,变态。” “说什么你这混球,没有让你跪下感激我没有把你赶出病房这点你就要牢记一辈子懂吗?!”亚伯一把拎起塞西莉亚的后衣领,不顾她的挣扎,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扔在一边的床上,“要不是达斯琪准尉让我过来看看,还真就错过你这丧家犬一样的德行了,哈哈哈。” “你真烦。”塞西莉亚嘟囔了一声。 “随便你怎么说,丧家犬。” 亚伯包扎的技术很好,他难得没有点着香烟,这和他平常的习惯不一样。塞西莉亚一直觉得,他是整个罗格镇海军支部里除了斯摩格之外最喜欢抽烟的家伙,没有点燃香烟的亚伯看起来比平时少了点儿颓废。 “把手伸出来。”他一边拿过伤药一边指挥。 塞西莉亚摊开自己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握刀的手的虎口已经裂开。亚伯毫不客气地将伤药倒在她的伤口上,疼痛感直袭大脑。 药粉均匀涂抹之后,白大褂医生才拿过绷带将伤口包好。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塞西莉亚的腿上,她动了动手指,摸了摸其实并不能被捕捉的阳光。“上校刚才来过病房……他说我可以退出海军了。”她的声音很小。 亚伯包扎的手顿了顿:“喔,看来这次你必须滚蛋了呢。” “……”真不会说句好听话。塞西莉亚的手握了起来,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呢,在港口的时候……救了人质咧!还、还有,你教我的战斗技巧我也用了,很好用……我还背着一个人跟两三个海贼打架……” 亚伯没有说话。 “上校说你以前很厉害……我知道他们都觉得你来教我简直是浪费。我听、听到了,上次在食堂,二队的阿莱克和科里都说我很丢海军的脸……但是这次不一样,亚伯,这次不一样啦!虽然我还是想逃跑,但是我救下了人质,我,我……” 塞西莉亚吸了吸鼻子,“亚伯,这一次我没有给你丢脸,你也觉得吧?” 过了几秒,塞西莉亚听到白大褂医生很轻地“嗯”了一声。 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很快因为右眼那道几乎贯穿半张脸的伤口而疼的龇牙咧嘴。好端端的笑脸,逐渐变成一张充斥着痛苦的面孔,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就是害怕啊!我就是怕死啊,我也知道我这样很怂,但是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害怕啊!我是不是真的连臭虫都不如啊亚伯……” “……”可能是因为嘴里的香烟没有点着,所以才觉得口腔缺少了很多味道。亚伯坐在椅子上,缓慢地给一等兵包扎胳膊和腿上的伤口。 和上次治疗她的时候不一样,这一次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狼狈,这是应战了的人才有的伤口。 “……害怕是人都有的感情。”他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安慰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只好转过身裁剪纱布用来包扎塞西莉亚右眼上的伤口,“好啦,罗里吧嗦的,让我把你的眼睛……” 亚伯的手顿在半空中,叼着烟的唇齿却倏然紧收。 那双长久以来都被恐惧和懦弱占据的眼睛里正大滴大滴地向外涌着眼泪,塞西莉亚长得顶好看的一双眼被泪水冲刷的蒙上雾气,斜着劈过半张脸的刀口将她端正的一张脸破坏大半,亚伯不得不怀疑就算是伤口痊愈也要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莱恩队长为了保护我,差点被海贼一刀砍死。”一等兵再也压制不住地哭着说话,却并不需要亚伯的回答,她颤抖着双肩,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双眼,然而泪水依旧顺着指缝向外流,“我想活着,但是我不想有人因为我的活而死掉啊!!” 她哭的太伤心了。 亚伯干涩道:“你就那么想当海军?” 想当海军?那倒不是。 从离开家乡起,她就是在军舰上生活。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如果当年接走她的是一艘海贼船,她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怎么样都是活着,怎么样都无所谓。 ——“不要说的像是自己很努力的样子,连一只臭虫都知道要想方设法活下来,你所谓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苟且的借口而已。” 她的痛苦并不是因为斯摩格的鄙夷,而是因为他说的太对了。 对的让她无法反驳,对的让她自我麻痹的理由都没有,对的让她忽然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价值的时候,活着也不过是一件很空虚的事情而已。 塞西莉亚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这样妥协,就这样承认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她甚至不能容忍自己的存在没有丝毫价值。 斯摩格从容的背影几乎深深印刻在塞西莉亚的记忆深处——想成为这样的人,想被这样的人认同,想做出能让他哑口无言的事情。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判死刑,她不能认可! 塞西莉亚一等兵,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可怕。 ※ “感觉这辈子都不想穿袜子了。” ——被塞了一嘴袜子的人质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