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斯摩格的话来说，本部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散发着一股让人不耐烦的气息。　　　　这一点让罗格镇支部许多头一回来到这里的海军深感赞同。　　　　毕竟大家都是每天浪在海上喝酒吃肉每天为财政赤字焦头烂额的小海军，猛然来到有条不紊连穿衣都要求严格的海军本部，竟然有种冒牌军见到正派军的局促感。　　　　相信我，这感觉可真算不上是好。　　　　罗格镇支部的海军风风火火抵达海军本部的时候，正赶上午饭时间。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传来的饭香味，粗略闻闻就能判断得出做饭用的上等食材，估计营养搭配也是十分到位——不像是常年在外的支部海军，能吃上饱饭就要知足了。　　　　“跟就是咱们跟亲儿子的区别吧？”胖海军用胳膊肘戳了戳站在一旁的棕毛，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　　　　可不就是这样吗。棕毛虽然没有回答，但眼神早就表达出了赞同。　　　　“这就是本部啊，老实说还一直没来过呢，我是在罗格镇入的队，就一直驻扎在那边。”旁边的二小队队长看着气势恢宏的本部建筑和上面飘扬着的海军旗感慨，“这么想想，怎么说准尉也是从本部调过来的海军，说起来还有点牛气——可惜是个傻逼。”　　　　大家表示十分赞同，忽然就对本部的海军不那么紧张了呢。　　　　本部依旧散发着让斯摩格十分不爽的气息，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在请求增补的时候。那会儿罗格镇支部急缺人手，所有人都累的像是狗，他死乞白赖的要求了很久才请求到一小部分的本部驻兵增员。　　　　塞西莉亚也就是那个时候被塞进他的手下做事。　　　　本部调来的废物海军，在遇到他之前的人生里做过的最大的事情估计就是一个人打扫完整个男厕所，被同年入队的人或者是前辈再或者是后辈瞧不起的臭虫，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吱哇乱叫痛哭流涕的软脚虾。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不适合当海军，还是趁早退出滚蛋吧。”　　　　青涩胆怯的家伙，躲在强者后面苟且的塞西莉亚，一度成为最不合格的海军。然而大海的波涛将她洗涤，战场的硝烟将她塑造，褪去懦弱的外皮之后重新站在他面前的黄毛海军，勇往直前的像是一把利刃，一腔热血，随时随地都有死在战场上的觉悟。　　　　而这样的塞西莉亚，却好像也无法在海军里立足。　　　　过于软弱的刀没有办法杀敌，过于强硬的刀会被折断。　　　　无论如何，当你有了成为优秀海军的目标之后却将你驱逐出去，现在的你又要是什么表情呢？　　　　“……将！准将！”　　　　耳边传来达斯琪的喊声，斯摩格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侧过头来皱着眉头询问：“怎么了？”　　　　“啊，不是……”达斯琪紧张的拖了拖鼻梁上的眼镜，“您、您打算就这么直接冲进战国元帅的办公室吗？”　　　　斯摩格的表情阴沉的可怕，他用冷淡的声音回答：“难道我还要梳洗打扮一下再拍一份电报之后才去吗？”　　　　“……”但是你就这么直接冲进去，后果一定会更严重吧？！我们是来救人不是现在就给塞西莉亚火上添油的啊准将！达斯琪少尉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支部的少尉太难当了。　　　　海军本部里将级的海军十分之多，这里是各地支部汇报工作和寻求支援的汇聚地。斯摩格的性格和形象在本部显得十分突兀，作为一个经常和老家伙们对着来的准将，他显然在本部赢得了不小的知名度。登陆不久就已经有不少人侧目看来。　　　　本部的气氛比记忆里平时的样子更加紧绷，出现在视野里的将级海军似乎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刚才在停靠军舰的时候就注意到周围已经停放了几艘大型军舰，上面还带着的火药味正说明不久前才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不久前才结束的战斗啊……斯摩格拿膝盖想都能想到是关于什么的。司法岛炸掉了吗？不久前还是海军相当重视的领域，现在大概已经成为海底的残渣了吧，真是可悲。　　　　不过既然派出去执行屠魔令的混蛋们都已经回来了，那么塞西莉亚那家伙应该也——　　　　“你真的来了，斯摩格。”　　　　熟悉的声音，透着些意料之中，更多的是严肃和无奈。　　　　斯摩格向前的脚步顿了顿，他对这个声音无比熟悉，同一年进队的时候，这个声音在一堆男人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他稳当的落下一个脚印，转过身来，看向说话的人：“缇娜。”　　　　靠在墙上的女人披着海军大衣，嘴里的刚叼上的香烟还没有点着，半垂着眼睑，并没有将目光放在浑身都散发着怒意的斯摩格身上。她的脚边还散落着许多烟头，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段时间。　　　　“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斯摩格？”粉色头发的缇娜上校划着一根火柴，用手遮挡着风，将火苗凑到烟头，“不该插手的事情就不要插手，本以为你会知道这一点……缇娜很失望。”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本以为准将的愤怒会爆发出来，却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结果，达斯琪觉得格外忐忑。她夹在两位长官之间，只能低着头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斯摩格没有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你说完了吗？”继而转过头来喊了一声达斯琪，“走了，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似乎连解释之类的多余的话都懒得说，干脆利索到让人惊愕和头疼。缇娜嘴里的香烟差点掉落在地，她皱着眉头站直身体，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怒道：“就算是去找战国元帅又有什么用吗？！你知道‘屠魔令’意味着什么！”　　　　三白眼准将这一次连脚步都懒得停下，径直向前走着。　　　　“阿拉巴斯坦的时候她已经引起上面的注意了——她不该知道那么多！”缇娜终于忍不住开口，试图劝阻自己的老朋友，“虽然这一次是很无辜，但牵扯到‘屠魔令’和政府一直在意的草帽一伙，她目睹了海军的丑态，就算不会送上法庭或者蹲监牢，也要被驱逐出海军，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斯摩格侧过头：“……最好的结果？”　　　　“啊，是啊。”见他有所回答，缇娜缓和了声音，但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鼯鼠中将在和战国元帅解释这件事情，他和我交代过会帮忙说几句好话，争取将惩罚降到最低，所以你……”　　　　“惩罚？就因为塞西莉亚那个蠢货路过司法岛？”倏然转过头来，斯摩格被雪茄烟雾遮掩的有些模糊的双眼冷冷的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他的语气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却让人感受得到压抑在下面的愤怒。　　　　“……就算是这样——”　　　　“她没有错，她不该被惩罚。”斯摩格愤怒的声音被压得极地，他一步跨到缇娜的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屠魔令也好，司法岛也好，该死的就让它去死好了——但是塞西莉亚，她是死是活，那是我才能决定的事情！”　　　　“……你脑子坏掉了，斯摩格。”缇娜下意识的咬着香烟，看向近在咫尺的老朋友的脸，想要从那张因为愤怒和憎恶而阴沉的脸上看出他现在的想法，“就算是她留了下来，还活着，但作为一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海军，她已经没有对于‘正义’的绝对的信念了……你最清楚不过，斯摩格，看看吧，你手下的那个叫亚伯的家伙——别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上一次炮火的幸存者。”　　　　从上一次屠魔令中侥幸逃生苟活的亚伯，那张常年带着笑容的脸徒然浮现在眼前——曾经在战场上拼杀过的海军，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屠魔令，现在大概已经被调任本部做事也说不定。　　　　亚伯的面孔逐渐变得扭曲，甚至渐渐和另外一张脸重合。那张带着刀疤的、哭泣着的、因为恐惧而难以发声的年轻的面孔，如同硫酸一样猛然浇了斯摩格一头一脸。　　　　他将她从罗格镇带到大海，让她领略到属于海军的风景，成为她这渺小生命里最为强大的支柱和目标，却在这一刻感到有那么一点儿的后悔，像是病毒一样迅速蚕食着斯摩格的思维。　　　　斯摩格闭了闭眼，咬着牙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不然你要我看着她成为这场狗屁正义的牺牲品吗？！缇娜……那是老子一手带出来的兵，她为老子赌上过性命啊！”　　　　披着海军大衣的女上校的嘴唇抖了抖，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相识多年的老伙计——压抑着的不止是怒火，夹杂着酸楚与痛苦的各类情绪都被笼在雪茄的烟雾之下。　　　　——“你对我的兵有什么不满吗，缇娜？”　　　　阿拉巴斯坦事件结束的那天，被升为准将的斯摩格站在罗格镇支部甲板上，在一片海风里露出难得的笑容，颇为自豪的向她炫耀自己的手下。　　　　从没被人提起过的低等海军，带着一脑袋黄毛的年轻的女性，被自家准将揍进大海的时候，也带着愉悦的笑容，双眼坦然而澄澈，看向斯摩格时会带有憧憬和向往——如果好好走下去，会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海军吧——缇娜那时候的确这样想过。　　　　丢了半条命在阿尔巴那的海军，忠诚的像是把所有信念寄托在海军旗上，得到的却是满身的伤疤，和来自自己人的炮弹。　　　　缇娜垂下眼来，缓缓的吸了一口烟。　　　　她妥协了。　　　　“鼯鼠中将应该还在和战国元帅谈话……缇娜先带你去见见她。”　　　　*　　暂时关押没有定罪的囚犯的海军牢房倒是谈不上潮湿，但因为关押过许多囚犯，所以总是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缇娜只将斯摩格送到监狱的门口，没有进去。她像是不想再插手太多这件事情一样，把头扭到一旁，任由斯摩格大步走进去。　　　　“达斯琪，你在外面等着。”在走进去之前，斯摩格忽然开口。　　　　跟在身后的四眼妹少尉愣了愣：“准将！我——”　　　　“你在这里等着。”他重复了一遍，双眼看着阴暗的走廊，头也不回的说道，“她丧家犬一样的德行，我一个人看就足够了。”　　　　在战场上被揍得脸部变形时候的德行，被亚伯和他教训的抬不起头的德行，被其他船员联合起来挤兑的德行，或者是半夜三更去厨房偷吃被捉住之后挂在桅杆上的德行。这样那样的傻逼模样，随便周围的人怎么看都好，她自己大概也不会在意。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不行。　　　　无乱怎么出格的痛哭流涕，大概都不会像是现在这样痛彻心扉。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是什么样？是流落街头？是饿的不成人形？都不是吧。　　　　是连生存的意义都找不到，赖以生存的信念也被人连根拔起才对吧，塞西莉亚。　　　　只有几盏灯的昏暗的走廊，斯摩格一步步走向最尽头的牢房。他走的很稳，脚步依旧从容，却觉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几乎下一秒就钉在地上。　　　　昏暗灯光下的尽头的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　　　　她躺的好像很自在，舒展着四肢，一条腿上简单包扎了两圈绷带，仍旧有血渗出来。头发上夹杂着泥土和血污，乱七八糟的翘着。呼吸单薄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就这么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啊，长官——”看守的海军敬了个礼，“犯人已经经过简单处理，腿上的子弹也已经取出来，断掉的手臂——”　　　　“闭嘴。”回答他的是被昏黄的灯光映照的模糊不清的男人沙哑冷淡的声音，“……你出去，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看守海军犹豫了一下，却被对方冰冷的视线看的浑身一抖，压低了帽檐走出门去。　　　　大门关合的声音过后，斯摩格才再次向前一步，贴着牢房的栏杆站着。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雪茄的味道也无法遮掩口腔里的苦涩。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塞西莉亚，别躺着。”　　　　因为伤口而发起烧来的黄毛准尉浑浑噩噩间睁开眼，寻着声音的方向侧过头，无神的双眼在看到外面站着的男人的轮廓时瞬间睁大，她张开嘴，干裂的嘴唇上的口子传来刺痛。　　　　短暂而沉重的沉默过后，塞西莉亚才从地上爬起身来——这一系列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困难，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才没因为疼痛叫出声。　　　　“斯摩格准将。”牢笼里的黄毛海军终于开口。　　　　没有眼泪也没有鼻涕，没有扑上来挂在他的大腿上，也没有把他的腰勒的快要断掉。所有设想过的场景都没有发生，甚至比所有时候都要平静、镇定，仿佛连伤口和疼痛都已经不能影响她的情绪，也不能让她痛哭出声。　　　　斯摩格看着她爬过来，包着绷带的腿在地上蹭着摩擦，留下一长溜血痕。　　　　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来：“我又惹麻烦了，这一次您不要揍我了。”　　　　斯摩格俯下身去，一只手穿过海楼石做成的栏杆，对于能力者来说致命般的溺水感却没有想象中来的痛苦，他无法顾及这些，只能将手伸出去，覆盖在对方布满伤口和淤青的脸上，比溺水感更让人窒息的痛楚席卷全身，几乎让人麻木。　　　　哪怕是面对一张哭泣的脸，或许也比现在的这张脸更让人舒服。准将先生用拇指摩擦着对方的眼角，干涩的没有任何泪水。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几乎带着点儿颤抖：“别怕，塞西莉亚。”　　　　什么麻烦什么蠢事都帮你摆平，受伤了就带你去治疗，胳膊断了就接上，没有信念了就重新给你目标，能把你从罗格镇带出来，就能让你自由航行在大海上。　　　　所以别害怕了，塞西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