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将这片海域完整覆盖的时候，印着海军标志的本部的军舰才终于在断头岛的海滩上停下。　　　　莱恩乘坐的小货船在海浪和海王类的双重夹击之下差点儿被颠簸的散架，此刻也摇摇晃晃的撞上海滩彻底歇菜了。　　　　海王类群的大范围活动搅动的海上不得宁静，而断头岛岛上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洗礼——那座象征着这所“小王国”的最高权力的原海军基地被一伙海贼袭击，房顶都被掀翻了，里面的那帮恶棍们被揍得鼻青脸肿，从坍塌的建筑物里狂奔出来，没跑两步就被拎着家里菜刀和铁锹的岛上的居民一个挨一个的撂倒。　　　　所以当挂着海军旗的本部军舰靠近断头岛的时候，岛上的居民就已经冲上了海滩。他们一边对这些后背写着“正义”两个字的家伙们感到愤恨，一边又害怕遭到打压。　　　　“就算是被他们打死，我也不想这么忍气吞声的活着了！”岛上的居民里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大喊出来，“死就死吧！饿死累死和被枪打死也没啥区别！”　　　　“没错！”　　　　“这帮王八蛋海军别想再在咱们岛上作威作福！”　　　　刚刚掀翻了岛上的海军据点所带来的刺激和自信还没过去，岛上居民们呼啦一下涌到了海滩上，将那艘军舰团团围住。　　　　船上的海军们摇摇晃晃的从甲板上站起来朝着底下喊：“你们都快给老子让开，不然我们就——”　　　　“你想得美！”岛上的居民们高高的举起了手里的铁锹和木棍。　　　　“——不然我们就吐了！”　　　　“你们敢……啊？”　　　　话还没说完，军舰上和货船上的海军们已经手忙脚乱的趴在船沿上“呕”的一声吐了起来。　　　　岛上的居民们瞬间后退了三四米。　　　　隐约还能听到甲板上海军们虚弱的声音：“谁有止吐药？”　　　　“呕——刚才谁趁乱打了老子肚子一拳，等老子、等老子吐完了，我就——呕——”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呕——我隐约看到有一条河，河对岸还有个人扛着铁棒在对我招手，我，呕！”　　　　“别过去啊那是三途河，话说扛着铁棒的是地狱的鬼卒吧……厕所里的家伙快给老子滚出来！上吐下泻的又不是你一个人！”　　　　“你们吐归吐，走路的时候能不能小心一点，你看看你们把塞西莉亚的肚子都给踩成什么样拉？！她好歹还是个少尉啊！！”　　　　岛上的居民们在一片哀嚎声和呕吐声里捏着鼻子愤愤道：“哇，你们好恶心！”　　　　“闭嘴！”棕毛趴在船沿上虚弱的回答，“有本事你们试试啊！在海王类群掀起的海浪里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不晕船的人也经不起那种颠簸啊！”他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呕吐声，捂着自己的胃去找医疗班要止吐药去了。　　　　这帮海军是怎么肥四！　　　　这帮海军其实才是假的吧！　　　　从人群的外围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喊：“别动手！别动手！这是本部的海军，他们和岛上的海军不是一伙的——”　　　　岛上的居民们纷纷向后看去，几个穿着制服满脸血污和沙土一身狼狈的海军在两个村民的带领下挤过人群，满头大汗的朝着军舰的方向跑去，嘴里还嚷嚷着：“塞西莉亚少尉，莱恩准尉！你们是死是活哇？！”　　　　那两个引路的村民擦着自己脸上的汗水大声喊着：“是这几位海军把我们从据点的牢房里救出来的，他们是海军本部派来的，和巴泽尔不是一伙儿的——船上的是他们的长官！大家别动手！”　　　　“啊，不用我们动手的。”居民们让开一条路，露出军舰上吐成一团已经没有半点战斗能力的海军们，“他们已经自我毁灭了。”　　　　“……？？”　　　　作为被留在岛上配合着草帽一伙对巴泽尔等人进行处理的几位海军，他们当然是没有经历大海上亡命的一搏，但满身的伤口和破烂的制服也证明着他们刚刚也是从一场恶战里退下来的。　　　　货船上的海军们看到他们，一边呕吐一边举起双手打着招呼。　　　　“你们还好吗？！”留在岛上的几位海军喊道，“莱恩准尉呢？塞西莉亚少尉还好吗？我们在岛上听到海上有好大的动静！”　　　　但率先从船上下来的并不是莱恩。　　　　烟灰色头发的男人从军舰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的时候却显得相当轻巧。他嘴里的雪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点燃了，正冒着烟气。虽然不至于和其他人一样呕吐，但他的脸色显然也不是很好，只声音平静的开口：“岛上的情况怎么样？”　　　　“斯——斯摩格准将！”留在岛上的海军中有人认了出来这位经常出入本部的准将先生，他敬了一个礼，“岛上的巴泽尔等人已经被制服，关押在海军据点里的居民也已经救出，我们正在试图联系本部将这边的情况汇报一下！”　　　　“用军舰上的电话虫和本部联系，如果那帮老东西问我的去向，就说老子没空。”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可以现在就上船，“另外，立刻将伤员安置起来一起接受治疗，我们暂时先在岛上修整。”　　　　几位海军在回答了“是”之后，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准将，请问我们的少尉——”　　　　斯摩格没什么表情的偏了偏头，露出被他背在背上的家伙，那头黄色的头发毛茸茸的，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主人。三白眼准将在他们担忧的目光中说道：“暂时死不了。重伤又高烧，需要立刻接受治疗。”　　　　说完，他才抬起头去看那些围在附近的断头岛居民。他们警惕的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从海上来的吃人的怪物。　　　　斯摩格已经不记得自己加入海军有多长时间，在这漫长而又充满硝烟味的年月里，他还从来没有被这样注视过。　　　　“这座岛上已经没有可以掠夺的东西了。”人群中走出来的老头儿颤颤巍巍的说道，他被人搀扶着走上前，对斯摩格说道，“连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已经消失了。”　　　　那声音很平静，冷冷淡淡的。　　　　却带着一丝恨意。　　　　烟灰色头发的准将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回答：“我们不会掠夺这座岛，也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居民。我们是海军本部的海军，来这座岛的目的只有一个：清缴海贼。”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现在目的变了，我只想要巴泽尔的狗命。”　　　　“骗子！肯定是谎话！”一个男孩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的吼道，“我才不会相信海军，你们都是骗子！你们把我们岛上的人当做奴隶买卖，你们还不如海贼，至少海贼不会打着正义的旗号杀/人！”　　　　打着正义的旗号杀/人。　　　　斯摩格的眼皮狠狠的跳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这个还没有自己腿高的小子，对方虽然害怕却依旧死死的盯着他，那目光凶恶的像是狼，恨不得把所有海军生吞活剥。　　　　忽然有一只手从斯摩格的背后伸了出来，指尖指着那个小子。塞西莉亚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连稍微维持一下手臂的抬起都显得困难，指尖颤抖着。　　　　“什么？”斯摩格相当自然的侧过头去，将耳朵凑到塞西莉亚的嘴边听她讲话。　　　　那只指着自己的手有点儿让人心里发慌，男孩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后退，他认出来被这个高大男人背着的黄头发的家伙是不久前才在港口和他分开的那个海军，她和草帽一伙一起行动过。　　　　“你屁事真多。”烟灰色头发的男人不耐烦的骂了一句背上的家伙，目光却“唰”的一下又转回到面前这个小子的身上，“小子，你过来。”　　　　“你觉得你用这个口气我会过去吗，你这个海军！”那小子有点儿慌张的喊道，“顺便告诉你，在我们这边‘海军’是骂人的话！”　　　　斯摩格的脸上并没有因为他的叫嚣而显出多余的情绪，他索性蹲下身，视线和那个小子平齐，才淡淡道：“你妹妹生病了吧，小子？”他喊了一声棕毛，“派个医疗班的和这小子一起去岛上看看病人的情况，这岛上没什么像样的医生，留点常用的药品给他们。”　　　　在不远处捂着自己的胃的棕毛一边吐着一边伸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说完，烟灰色头发的男人也不管周围的居民是什么表情，兀自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以便所有人都能听到：“我们不会上岛，但需要时间修整，所以还需要在这附近的海滩上休息扎营。如果你们有不放心的就让人在这里盯着，不过我们还是要去这岛上的据点把原海军上校巴泽尔等人带走，他们会接受海军最严厉的制裁。”　　　　有个小海军楞了一下：“但是准将，我们的伤员——”　　　　“伤员抬上军舰里救治，其他人就在海滩上过夜。”斯摩格打断了他的话，又转过头来和那个像是村长一样的老头子说道，“我为我们海军里有人做出这种事感到羞耻，也替本部对岛上的居民道歉。如果有任何需求，可以来海滩找我。”　　　　岛上的居民们发出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那些看向海军的目光或是疑惑或是戒备，但这都不是斯摩格关心的事情了。　　　　他真想让本部的那帮混蛋们来这个岛上好好看看。　　　　“等一下！”刚才说话尖锐的小子才从怔忪间回过神来，他跑了两步挡在准备走向军舰的斯摩格的面前，“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的事情？”　　　　烟灰色头发的男人呼出一口雪茄的烟雾，他侧过身去让那小子可以看到自己背后的塞西莉亚：“这儿有个最喜欢管闲事的蠢货。”　　　　因为已经接到了斯摩格的命令，船上的海军们开始忙碌起来。从疲惫中逐渐恢复的缇娜和达斯琪指挥着其他人将伤员和病号扶上甲板，其余人从船上下来，开始在海滩上寻找干燥一些的地方扎营生火，医疗班的海军一溜小跑的从船上窜了过来：“准将，请尽快让少尉接受治疗，她的伤势最重。”　　　　那个小子的目光移到男人背着的黄色头发的海军身上，她的那身制服比两人之前见面时显得更破了，斑斑驳驳的血迹染红了一片，破碎的布料下露出已经湿透的纱布，还不断有血从她黄色的头发里流出来。　　　　他听到那个烟灰色头发的男人“嗯”了一声。　　　　那个医疗班的海军絮絮叨叨的说道：“塞西莉亚少尉真是想不开，那可是本部的准将，她差点儿被打死……”一会儿又说，“晚上要是降温可怎么办啊准将，少尉需要安静的治疗环境，还需要缝合伤口，船上的药品不够用，要是能从据点搞到一些就好了。”　　　　斯摩格没有吭声，看得出他心情很差。他绕过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小子，听医疗班的海军和自己汇报伤员情况。　　　　擦过他的时候，男人背上背着的黄毛海军胳膊上的伤口滴下来的血正好落在那小子的脚尖上。　　　　凉凉的，粘稠的。　　　　和他妹妹生病发烧引起的流鼻血时一样的颜色。　　　　他捏起自己小小的拳头，猛然抬起头来朝着那个烟灰色头发的男人喊道：“她是不是和那个今天和巴泽尔走在一起的混球海军打成这样的！”　　　　斯摩格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着他“嗯”了一声：“她赢了。不会有人再来伤害你们了。”　　　　她赢了。　　　　尽管那声音相当平静，但仍旧在年少的男孩的耳朵里炸开一声惊雷——他不是没有在港口见过那个陌生的道格拉斯准将，光是那一艘军舰上人数众多的海军就让人望而却步。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个黄头发的女海军能打得赢这场战斗，他甚至在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巴泽尔会不会从这个岛上消失。　　　　“我——我最讨厌海军，我最恨海军了！”那个小子捏着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巴泽尔把我爸爸害死了，还欺负岛上的大家，我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她！”他指了一下塞西莉亚，“但是我不会欠海军的人情——你给我妹妹治病，我可以让她暂时住在我家！”　　　　斯摩格的眉头挑了一下。　　　　“只能她一个人……好吧，你也可以跟着，等她好一点儿了，你们就都从这个岛滚出去，听明白没有？！”那小子因为说了一长串话而呼哧呼哧的喘了起来，“我会一直盯着你们的，所以别想做什么坏事！”　　　　烟灰色头发的男人和身边的医疗班海军对视了一眼，又都看向背后已经基本昏睡过去的黄毛。　　　　斯摩格“呵”的笑了一声：“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获得一席之地，你这蠢货的运气真是爆棚了。”　　　　*　　“那个小女孩的情况我已经看过了，服用一些常用的消炎和退烧药之后好好吃点东西。休息几天就能恢复。”医疗班的海军一边向斯摩格汇报情况，一边一刻不停的替塞西莉亚给她脑袋上的伤口缠上纱布，“少尉的情况就不太好了。她的伤口发炎很严重，高烧也不退，我已经缝合了伤口也给她用了药，我明天早上再过来看情况。”　　　　斯摩格坐在一旁铺着布料拼接的地毯上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他的后背靠在墙上，目光扫过塞西莉亚被高烧烧的发红的脸颊：“辛苦了，回去军舰那边吃饭吧。”　　　　“是，准将。”医疗班的海军回答，又凑到斯摩格耳边小声说道，“那个叫尼尔的小子还在外面拿着一根木棍守着呢，他是真的不太相信咱们。”　　　　“别说是岛上的居民，就算是海军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了。”烟灰色头发的准将把手里的打火机“咔擦”一声合上，疲惫的闭了闭眼睛，“你先回去吧，告诉缇娜这边的情况，让她暂时帮着指挥一下。”　　　　医疗班的海军离开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他摆弄打火机的声音。　　　　简陋的房子很宽敞，没有床，塞西莉亚不得不躺在铺了厚厚被褥的地上，身上也被盖了一层从军舰上搬过来的厚被子，只露出一只手来打点滴。　　　　高烧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是煮熟的虾，涨红里却透出一丝病态，眼底也浮现起一圈青色。她张着嘴呼吸，眉头皱的紧紧的，脑门上都是汗。　　　　斯摩格不得不用医疗班的海军留下来的湿毛巾替她擦汗，他撩开对方贴在额头的刘海，擦过指尖的温度烫的吓人，他把叼在嘴里没有点燃的雪茄拿掉，想要弯下腰用嘴唇触碰一下她的额头。　　　　“嘎吱”的一声响。　　　　烟鬼准将立刻直起身体朝着门口看去，就见木门开了一条缝，那个叫尼尔的混球小鬼探了半个脑袋进来，正张着嘴看着他。　　　　“……”想砍人。　　　　“你刚才在干嘛？！你是不是想亲她！”尼尔“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他恍然大悟，“你喜欢这个家伙喔？！”　　　　斯摩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这要是在他船上他就已经砍人了。　　　　“你凶什么凶！”尼尔不忿的哼了一声，“你这么凶，女孩子不会喜欢你的！”　　　　“…………”你他妈知道个屁！　　　　“我妹妹好点儿了，哼，看来你没有骗我。”尼尔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笑意，但看起来多少有些松弛。他窸窸窣窣的从一边拿出一个袋子，扔进了屋里，“但是我不会放松警惕的，我就在门外守着，我不会忘了你是个臭海军！”　　　　他说完就“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个袋子落在地上，从里面掉出来用塑料袋包装好的面包和几个看起来已经煮好的鸡蛋，没一会儿，门又开了一条缝，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放下两瓶用玻璃瓶装着的牛奶后又快速缩了回去，重新关上门。　　　　斯摩格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突的跳着，他等门外彻底没了动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准备站起身去拿那些食物。　　　　一只手却猛然拉住了他的衣服。　　　　他低下头，看到塞西莉亚的满是伤口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着自己的衣角，顺着向上看去，正瞧见黄毛少尉费力的掀开眼皮，她的眼球上都是血丝，看来高烧让她很难受，她连声音都沙哑的惊人：“准将。”　　　　“醒了？”烟灰色头发的男人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还是很烫，但总比昏迷要好，“我去把吃的拿过来。”　　　　但塞西莉亚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费力的摇了摇头：“我不吃。”　　　　“你是真的烧糊涂了，”斯摩格终于有点儿震惊了，“你还是第一次说自己不吃。”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基本的情商？塞西莉亚气的差点翻白眼，“我吃不下，我腰上的伤口很疼。准将你太过分了！”　　　　斯摩格索性坐回地上，他用手将拉扯着自己衣角的塞西莉亚的手按住，对方的脑袋热的像是一块炭，手却冰冷并且满是冷汗。　　　　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和摩擦着手背的皮肤，塞西莉亚挣扎着坐起身，她的脑袋还很疼，当然身上的伤口更疼。等她终于坐好，将身体靠在墙壁上的时候，才缓了一口气：“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斯摩格侧过头去看她。　　　　“自从亚伯死了之后，我的噩梦一直都是火海，哎，准将你这种开了外挂一样的人肯定不懂我们这些小人物多容易对一件事产生心理阴影，”她的确烧的很厉害，说话的时候很难集中注意力，只得说的很慢，“不过这次梦到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在她说起“亚伯死了之后”的瞬间，斯摩格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就算是他们两个之间也很少提起亚伯，在斯摩格的认知里，这对于塞西莉亚来说是很难跨过去的一道坎。尽管她已经开始继续朝前走，但这也不代表她就能坦然面对那些每到夜晚就涌上脑海的回忆。　　　　而这一次她说的却很平静。　　　　“我已经不会害怕那个火海的噩梦了，”她像是猜到了自己的准将在想什么，就转过头去说道，“因为我从那个噩梦里逐渐明白，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才更加痛苦。”她的声音沙哑又压得很低，小声说道，“我刚才梦到我死了，这让准将很痛苦。”　　　　屋外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潮湿的气味熏得人都开始觉得酸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