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趴在床上,双眼似闭非闭,神态慵懒,宛若一只媚态缠绵的猫儿。乌黑的长发蜿蜒如蛇,从床上爬到背上,从背上缠缠绕绕地往我手上爬,我皱眉,点指抚开。 氤氲湿软中,我低着头轻轻地抹拭着肩背。湿巾蒸腾着袅袅的水烟,所经之处,泛出一片菲粉。指尖偶有触碰,她便发出一声细细地低吟。我脑海不由地泛起陆白景……一时怔住。 陆明月说:“怎么不说话了?” 烫手的巾子渐渐温了,灯光中一粒粒粉红的小水珠仿佛吸允着我的手。那话似是在耳边响过了,然而慢慢地才响起陆明月的声音,我下意识应道:“哎……啊?” 陆明月哧哧一笑,说:“姐姐想什么呢?想我呢吗?” 我一时无词,侧过头去看她,她略带孩子气的双睫微微翕动着,我一时不能分辨她是否在眯着眼睛偷看我。莫名地忐忑了一会,见她并无异动,我动了动身子,嗯了一声,说:“想起那年你生日和爷偷跑出去……” 放过河灯,我三人听见岸上有人大呼,说屋里人找姑娘。我先着起一半火,道:“爷,怎么办?” “是李德报信!爷,赶紧回吧!”张全使艄公撑点船往岸边靠,两只船漂移起来,距离那一片粉红的光桥慢慢远了。 来不及想何以事发,此刻只能尽快赶回去!陆明月和我都不会骑马,柳老板的车子是万万等不及了。 陆白景丝毫不慌,回身勒马,弯腰扶在陆明月腰上轻轻一提,便将陆明月放在身前。李德道声“得罪”,拉起我双手,将我放在他身后。 陆白景轻喝一声“驾”,马儿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李德带着我紧随其后。 我人生第一次坐马,双手紧紧抓住李德的衣服,两旁的树木飞一般朝后退。 马颠地我全身紧绷,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呼吸都困难起来。 陆白景的马儿风驰在前,我看不见他二人的情态,却分明预感着事情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驶去了。 六月的夜风异常清凉,草虫吟鸣。碎星若霰,四散穹野。马蹄踢踏间,四只影子被挡在高高的围墙根下,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时候虽未晚,陆家大门却早已关闭。张全叫开了门,守门眼睁睁看着陆白景载着陆明月一马当先飞过,张全握着马鞭居高临下指说道:“好好当差,安分做人。”守门的逼着手呆呆一鞠躬,张全哪里还等他,早飞到前面去了。 李德因回身对我说:“生歌姐姐,这里你认得路了吧。” 我说认得,有劳李哥哥,你且自忙。李德小心放下我,掉转马头往门口去了。 我到屋里的时候,陆白景正跪在如意居堂中,一旁站着陆明月,六个丫头一排站在后面。堂上坐着老爷、太太。 我胸中一跳,想到:“千算百算,却怎么算漏了陆守正。现下如何是好呢!” 我呆着脸计较,下意识将身子一缩,不妨人没躲伶俐。太太目光一闪,已叫道:“生歌,进来。” 我暗悔不应躲那么一下,倒给自己寻不磊落。 挺直腰,徐步上前了,福身说:“请老爷、太/太/安。” 太太问:“你这么一日去哪了?” 我前脚刚踏进门,就被太太拉出来问话,不知爷和姑娘都是如何说的,很怕说错了对不上累事儿,一时不敢乱答话。因偷偷抬眼,想指着别人给点提示,却见丫头们一个个低眉耷眼噤若寒蝉,心中一时七零八落地。 太太擎着茶,吹了一口,沉沉问道:“还不回话?” 我心里一颤,环视一圈,猛看到容哲大姐姐怀中捧着一只盒子,险中灵光一现,冒险一搏回道:“回太太的话,姑娘……要过生日了,姑娘素日带我们不薄,因此,我想着给姑娘准备点心意,就是……忙这个去了。” 堂中静悄悄一片,我悬起一颗心,拿余光去瞅左右的人。 陆守正微微一笑,端起茶,对钟夫人道:“你看见了?你就说鬼不鬼!你说说看!” 钟夫人也笑了,道:“我平日说景儿太过乖滑,一般人管他不住。想着说给他房中寻个伶俐的,不想伶俐过分了。” 我听至此,双膝一软,连忙跪下。 二人笑了一会儿,陆守正清嗓说:“白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又对陆明月道:“今年委屈你了,也是过十四呢吧……” 陆明月点点头。陆守正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容哲大姐姐捧起怀中那只盒子,双手递给陆明月。 陆守正道:“过了丧期,再给你妥善补祝一个生日。今年,就委屈委屈你。你看看,可合心意?” 陆明月正犹豫着接是不接,太太向我道:“起来吧,帮你主子打开!” 我应命近前接过。那是一个尺来见方的木盒,紫色盒身暗香缭绕,盒面使光洁无瑕的翡翠点缀着千点桃叶图。我见那翡翠通透如琉璃,颜色纯正光泽明艳,心道:“单是这盒子,怕也价值不菲了。 小心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团扇。 莹白细腻的白色扇柄,看质地似是象牙精制。牙身被雕琢成一朵朵相连的牡丹,花瓣层层可见,枝叶之间精妙镂空,可谓巧夺天工。柄尾缀着一块纯美的蓝宝石,下端有白色米珠结,一条浅黄色绦带穿过蓝宝石背,绦带下端以黄色碧玺为两坠角。 扇绷也是和扇柄是一类。扇面一轮金色的圆月,下一只白色的牡丹。是如意富贵之意。我动了动盒身,那金月与银牡丹照光流彩,我不禁脱口叹道:“这是金银线绣制的吧……” 夫人不语笑笑。我自忖失言,抿住嘴。 陆明月脸上并无多少改变,低低一福,道:“谢谢爹,谢谢妈,明月不胜惶恐。” 钟夫人道:“这个是你爹送你的,你谢他便是。碧玺,把我的拿来。” 我听闻还有,耐不住稀奇张望。只见碧玺姐姐取出一串儿红玛瑙手串,心中想到:“这红玛瑙手串在大夫人这里也算有些稀松平常了。” 不料陆明月倏地曲膝沉下身子,低头说道:“赤玉……乃是朝中大员配物,明月实不敢更不配……” 陆守正放了茶,皱眉道:“她一个小孩子,你出手这么重,怎么消受得起?” 钟夫人清淡笑笑道:“自家孩子,心里头喜爱,一时忘了分寸。留着吧,不带,做个纪念也是好的。”说着,眼角扫见陆明月手腕的月牙手串,说道:“哟,好漂亮的明珠石手串。”笑望着陆白景道:“母子连心,这都想到一块去了。” 陆明月不禁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陆守正率先站起身子说:“夜了,月儿你早些休息。白景也不许打搅你妹妹太晚。”陆白景欢喜称是。 钟夫人瞧了一瞧陆守正,说道:“白景,等下来我房,我有事问你。” 众人送出门,看着二人和两行大队乘着坐轿远去。陆白景回首笑道:“吓死我了。” 陆明月戏谑一笑,说:“我道你是个孙大圣,不料上面还有个观音菩萨如来佛。” 陆白景愣愣,说道:“我怕爹娘为难你啊……” 陆明月别开脸,慢慢朝屋里走着,说道:“你的爹妈不是我的?我这会子……倒成外人了。” 陆白景解释说:“你不是外人,只是比内人……还内人……” 陆明月飞红了脸,嗔一眼陆白景,啐道:“该死的——你胡说!” 也不等到房子,又转过头来说:“生歌儿姐姐,送爷。” 陆白景说:“还早呢……” 陆明月说:“我原困了。一回来,爹妈就升堂开审,吓我一身汗,你还说呢……”陆白景弯腰垂手跟在后面,说:“下次我小心。” 陆明月悄声说:“还有下次?” 陆白景笑道:“我还有好多地方,想带你去……你……” 陆明月想想,咬嘴一笑,轻声说:“带你如月妹妹去。” 陆白景察言观色得了信儿,欢欣跟在后面,说道:“哪儿那么些没相干的妹妹,我只认你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