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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引人入晋

王书房永远是灯火通明,王书房的案上也永远是整整齐齐堆满着竹简。    “君上,用晚汤了。”    “放那罢。”    秦珩头也不抬,埋首于书案中,聚精会神地批阅经济署大臣们的上书,关于关东即将发生的旱情和预计要兴修的水利大工程有太多备细事项待决。特别是,一旦选定水工大匠要通绝岭引流,必然要招募民役,如何招法,如何安置以及粮草供给又是个大问题。倘若真如国尉蒙赳所说,要动用军队来通绝岭,那么该如何调遣各地守军,兵力又当如何分配亦是问题。    这些都是悬而未决的不知数,却都是不可忽略的可能。秦珩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允许任何意料之外的意外发生,是以事事总要追究到各个方面的可能性,种种可供实施的策略,有备而无患。    裴令竹默然看了会专注国事的晋王,有那么一瞬,心头闪过顾言希那一句“英俊好看天下无双”,她将木托盘放下来,径自坐在了地上,背靠书房中一根大木柱。温柔的目光锁住秦珩,往事一幕幕翻涌起来。    那年她只有八岁,还是贪玩的孩童年纪,每日在家中甚是无聊,便偷偷跟了父亲出门。父亲总是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去那骊山庭院里,听闻那庭院在很高的山上,住着一个孤僻寡言的王子。    她本不过是心有好奇,想看看那王子是甚模样。到了骊山庭院,却见得一清朗好看的小少年,英姿勃发地骑马射箭,额头渗出涔涔汗水,阳光透过那汗水珠突然打了个转弯,将那亮晶晶的暖光种进了她年幼的眼睛里。    从此,她便知道了,骊山庭院上住着一个好看的少年。她不依不饶地在父亲身边磨了半宿,才终于知道那个好看的少年名珩,他是王室的公子。    裴令竹笑起来,不由得抓起木托盘里一块锅盔吃起来。她在南阳古寓喝了不少酒,却未有多少进食,此时也是饿了。没吃上几口,抓着锅盔的手便缓缓垂落了——她靠着柱子睡着了。    大半个时辰,王书房都只有细弱的呼吸声与翻阅竹简的声音。    秦珩看完了所有上书竹简才终于舒了口气,望了眼灯火亮堂的书房,有些恍惚。不期然肚里咕咕一声叫,他才想起方才似是有个声音提醒过他用晚汤。    她!    秦珩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起身走近一看,才真的确定了,此时靠坐在柱子边手里抓着大半张锅盔呼呼大睡的人……是裴令竹。她一身男装打扮,头上竹冠略松散,几绺散发自额际鬓边垂落,原本被男子装束扮出的几分英气也随着如墨秀发垂落了,娥眉长睫,白皙的脸庞在暖黄油灯中显出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别样妩媚。    他没有叫醒她,鬼使神差地在她身侧坐下来,也不唤魏冬,伸手抓起托盘里的冷锅盔便吃起来,就着一碗凉透的芸菜汤。秦珩虽不曾有过军旅生涯,然则也从蒙岩那里听过不少军中之事,冷饮冷食,是军中常见不过的事。如今他身在王城,倒是体会了一番冷食滋味。    风卷残云地扫光了木托盘上的冷食,秦珩眼光瞄向了令竹手中那大半张锅盔。他现在没有那么饿了,但看着她娇小如玉的手抓着那张锅盔,便莫名想要夺过来,却不料她抓得并不松,好似梦里真有人与她夺食似的,秦珩越用力,她便也越用力。    “不许抢!”    锅盔脱手的瞬间,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裴令竹愕然醒来,望着秦珩手上那皱巴巴的锅盔,“君上,你……”    秦珩别过脸,一言不发,抓着锅盔便又继续吃起来。    “君上很饿吗……?”    他依然没说话,扭头半背对裴令竹,没一会,大半张锅盔落了肚。    令竹细细端详了一阵他越来越红的耳根子,又兼睡去之前念及的旧事,一时少女心性大起,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脑袋搁在他大臂上,笑道:“你的耳朵红了!”    秦珩着实有些烦躁她这般的直言直语,却又不知怎的也着实不忍苛责她。刚一转头便对上她乌黑发亮的眼睛,雾蒙蒙的,透着活泼。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板起脸硬声道:“不是说过不让你进王书房?不听话。”    “我今日不是王后,今日我是竹公子。君上不让王后进书房,可没说过不让竹公子进书房。”    “竹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唔,英俊好看天下无双的美男子是也!”    “不害臊。”他听得笑起来,“今日缘何作这样打扮?嗯?你去喝酒了?”    “是了!不仅喝了酒,还要调戏良家人!”她故意粗起声音,伸出食指轻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又将食指点在他腮边,用力一摁,“来,给竹公子我笑一个!”    秦珩何时受过这般对待?她言语轻佻虽说是冒犯,却在此时这种特殊的境地里有了一种专属于他二人的趣意。他又笑起来,十分不怀好意地朝她笑,一言不发,一只手却已然伸到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    “嗯,笑得好看。”她浑然不觉地继续着她的“调戏”,“竹公子今儿高兴了!赏你一个,一个……唔,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秦珩将他的答案埋入了她纤细的脖颈,一番唇舌纠缠,他起身将她抱进了那隔间。玉簪脱离了长发,竹冠掉落在地,一袭英挺男装伴随着娇柔的气息全数卸下……在酣畅淋漓的交融里,他哪里还能再记得那劳什子的王言,就让那句不让她进书房的王言见鬼去吧!    【五】    裴令竹观察了秦珩半个月,始终有疑惑萦绕心头,百般无解。从前他那么讨厌她,到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的地步,怎么重头再来一遍之后,他竟至于没有多看别人一眼?总觉得什么东西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如何不对。    但细细回想起前世她初嫁给他的那些光阴里,好似也是像现在这般安静恬和的。只是那些岁月远得让人看不清,被太多残酷的后来冲击得支离破碎,让她甚至不愿再去想起。    “小竹儿?”    “嗯?”令竹猛地回神,不慎将茶汤洒在案上,急忙拿袖子去擦,“君上,我……”    “无碍。你累了就去歇着罢,这里还有魏冬。”秦珩握住她的手,“小冬子,把案头收拾了。”    “来了!君上!”魏冬闻声而入,正见到秦珩露出一个笑容,对裴令竹说道:“你方才神游去哪里了?”    “也没去哪,随便游游。”她心不在焉道,“君上为甚叫我小竹儿?”    “你总在书房侍候,哪像个王后。”    “那王后该如何?”    “在后宫待着。”    “后宫没有君上,不待。”她说罢站起身,也不管秦珩如何的表情,拿起他刚批完的上书竹简,往门外走去。    秦珩摇着头笑了笑,见魏冬也是面带笑意,不由得收敛了笑容,沉声道:“你笑个甚?”    魏冬忙收了笑容,“君上,冬子看见君上看着王后高兴,冬子也高兴。冬子,冬子很久没见到君上这么笑了。”    “多事。”秦珩板起脸轻声呵斥,“今日晚汤加一碗梅子茶,出去罢。”    “是,君上。”    晚汤时候,大田令匆匆进宫,带来了晋王最不想知道的消息:关东旱情果然绵延,今夏大有欠收甚至颗粒无收之势。    于是,本来秦珩打算和令竹一起用晚汤的想法便泡汤了。王书房又成了一个小朝会,老丞相甘轼,国尉蒙赳,老廷尉,长史张政和一班经济大臣又都到齐了。    相比于之前几次议事,这一次总算是有了个好消息。    身在魏国的邦交大臣李仪,此次来了消息确切的上书。魏国确有一水工大才,或可将他引来晋国。李仪的上书寥寥几字,只说了大概的情形。    这位魏国水工名叫孙石灵,乃魏国邾县人氏,一白身水工,在邾县当地有不小的名气,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得到重用,更毋论任上一官半职职司国家水事了。李仪上书中有言,此人是他多方寻觅打探,经魏国百姓之口所知,至上书之时,他已基本摸清此人身世家族,并无甚关节纠葛,只需说服他入晋便可。    “既然有此人才,务必请他入晋。”秦珩放下手中竹简,“只是派何人前去办理这件事?李仪为邦交大臣,若骤然离魏,必引起魏国君臣注意,此事宜秘行。”    “老臣之见,不如还是依照旧例交给行署罢。”    行署是晋国专司邦交的办事机构,下设行人与行署护卫。李仪、顿佼原则上隶属行署管辖。但通常邦交大事都直接决于上,与邦交有关的指令和决定也通常不会公示,亦不会以王书形式下发。所以邦交大臣在某种程度上是游离于行署管辖的。    更兼邦交大臣常年奔走各国,寻常都不在国内,因此平时的行署只有行人这些普通的办事丞。而为了保障邦交大臣人身安全的行署护卫,则是常年随行大臣。    老丞相甘轼所指的就是这些行署护卫,他们武艺高强,办事利落快捷,自然是此时的最佳人选。    只是……    “还差一个可见机行事的管事。”秦珩皱起眉头,“诸位可有合适人选?”    其实论合适的人选,堂堂晋国,自然不少。只是目下国中多事,又是关东旱情逼迫,又是北边匈奴滋扰,蒙岩旬日前已北上咸原郡抗击匈奴,一班经济大臣又对这种事情有心无力。老丞相老廷尉与国尉都是坐镇国中的重臣,更不能前去。    这么一想,堂堂大晋国竟是没人了?    直到大臣都各自散去,也没议出个合适人选。    晋王秦珩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散议时候,老丞相甘轼走得最迟。起身时力有不逮,差点就又跌坐回去,好在魏冬眼尖手快,立时将他扶住了。晋王见他面色发青,忙问有否大碍。老丞相摇着白头,气喘连连,只重复说着老臣无碍老臣无碍,谢过王的关心便踉踉跄跄由魏冬扶着出去了。    秦珩望着那苍老而摇晃的背影,陷入了更深的忧虑。    早在一年前,老甘轼便曾经找他说过致仕的事。甘轼历经三朝,可谓是朝中元老。他当时亲政时间不长,正需要这样的老手襄助他处理国事,熟悉国务。如今对于国事,他已然可以得心应手,井井有条地处理,与此同时,对于辅事大臣的要求便不再仅仅只是襄助熟悉。    甘轼到底是老了,那踽踽老态也实在让秦珩不忍心再将他置于丞相这一事务繁重的职位。    可让他更忧心的是,国中并没有人能后继丞相一职。    裴令竹待各大臣都散去了,见秦珩还陷在紧锁的眉头里,不由地出声道:“君上,夜深了,不如先歇息了。”    秦珩一声轻叹,少见地没有无视她的提醒,依言起身走进了隔间。    宽衣时,晋王又叹了口气,惹得裴令竹忍不住一笑。    “有何好笑?”    “我看我的好晋王啊,年纪不大,便活脱脱是个小老儿了。”    “你懂得甚事?”秦珩一脸不以为然,径自躺到了榻上。    令竹听他这随意的语气,突然想起梅姑说的那番话,一屁股坐在了榻边,不服道:“我懂得许多事!君上问的甚事是个什么事?”    秦珩轻蔑一笑,“哦?你懂得许多事?那你倒是说说,如今水工大才正在魏国,该当如何将他引入晋国,为我做事?”    令竹一时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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