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光景,这魏国公主丝毫没有了先前的活泼气,脸色灰败而双目无神,有如一潭死水。秦珩刚忙完繁剧的国事,只想休憩,一眼看到她颓丧的神情,心中烦闷更甚。 “何事?直说。” “君,君上。”魏国公主声音细弱蚊蝇,“我,我想好了。” 秦珩脸色沉着,并未说话。 她偷偷觑了一眼他,畏畏缩缩道:“我,我愿意嫁给王室公子。只,只是……在成婚之前可否以君上义妹身份暂居宫中?” “为何要居宫中?”秦珩下意识皱起眉。 这个可怜的姑娘一脸泫然欲泣,哭道:“我只这一个请求。” 秦珩思忖些许时候,挥袖道:“罢了。魏冬,给魏公主安排住处。” 这大约是魏国公主连日来唯一的喜色,霎时破涕为笑道:“魏妗谢晋王。” 说话的时候,秦珩的思绪已经高速飞转,他原先有两位人选。王室公子有不少,但是适合这场婚配的并不多:一个秦武,一个秦备。秦武昨日就已经北上去蒙岩军中历练了,而秦备如今在王室典籍库任官,为人文雅忠厚,要与他说这门亲事,倒是不难。 论排辈,这些王室公子都是他的堂兄弟,自小与他交往不多。但好在都一心为国,但凡有关国事开口,必是一往无前。念及此,秦珩倒也不怕此事委屈了秦备。 他又打量了眼前这个魏妗,除了不太聪明,柔弱爱哭,也不过是个正值芳华的小姑娘。她独自一人在外站了三个时辰,鼻头眼睛耳朵都给冻得通红。 也是将来的弟妹了。 “冬子,热羊汤。” 魏妗喜泣:“谢君上。” 魏冬颇有眼力劲地带了一眼秦珩的反应,见他对这个称呼并无反感,这才去准备羊汤。热腾腾的羊汤端上案几,却不是魏冬的手,裴令竹带着惺忪方醒的神态将汤碗放在魏妗面前的案几上。 她又惯常来到秦珩案前,汤碗放下时道:“少喝些,稍后就睡了,暖一暖身子便好。” 关切嘱咐的语气引得魏妗打量起她来。 在秦珩的大手握住那女人的手时,魏妗呆了——这,这晋王竟是与这侍女……她一边低头喝汤,一边用余光注意他们。 “以后你若睡下了,就不用再起来了。”秦珩喝下一口羊汤,“你也喝一些,手都发凉。” “不喝了。”裴令竹神态恹恹的,略微打起精神轻声道:“君上又想骗我吃你的口水。” 秦珩哈哈大笑,看了眼还在喝汤的魏妗,“冬子,你安排魏公主住食。” 说着就拉裴令竹起身,往门外走去,“今日不睡这里了。” 在两人慢慢走远的时候,魏妗还能隐约听到一句:“你吃我的口水还少么?你这嫌弃的脸,跟真的似的。” 静谧的冬夜,魏妗站在森然的宫殿前,魏冬领着她走了好些时候才到这里,干净整洁的二进院落,难掩荒凄之感。 她烤了会炉火,在烧得红滋滋的炭里仿佛又见到了那个侍女的脸。她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与晋王调笑嬉闹。而那个在驿馆神色冷肃、酷烈冷漠的晋王,对她竟这般容忍宽和。她是堂堂大魏的公主,即便是庶出,便是比不上他晋国的一个侍女么? 魏妗心苦,却不知晓令她心苦的人正在甘泉宫中睡得香甜。 魏妗住的宫殿到底有些偏远,但她仿佛还能坦然接受,每日里,都有侍女端来吃食,各种用度一样不少,是很周到的。她只一个贴身侍女,从魏国跟随她而来,陪着说说话,还算不寂寞。 偶有几次,她在后宫中闲逛也会去到甘泉宫附近,听闻晋王的王后住在这里,二人感情甚好,但她始终没有遇上。她对那个“感情甚好”的王后颇有些好奇,不知她是否知晓那位王书房里的侍女? 女人善妒,那位大人说过,这是她的一条生路。 魏妗在晋王宫住了约莫小十天,她才又出现在晋王的视野。 秦备入宫述职,晋王便与他说起了这门婚事。晋国民风一向开放,不讲究什么婚前不相见的礼数,当下就让魏冬来请魏妗前去。一路上,她心中颇有几分忐忑,与秦国王室公子成亲是她始料未及的变数,如今情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魏冬在王书房门口遇上裴令竹,她怀中抱了一副棋盘,魏冬正想行礼并前去接下,被她一个眼神阻止了。 裴令竹眼眸淡淡扫过魏妗,只对魏冬吩咐道:“君上昨夜没有休息好,过会,你去找御医要一副安神汤来。” “是。”魏冬领了魏妗到门口,就赶紧去备汤了。 魏妗始终在打量裴令竹,只觉得越看越觉眼前这人有几分熟悉,那眉眼中的淡漠与高傲似曾相识。她努力搜索着记忆,一幕幕回想着,在裴令竹最后扫过她一眼时,心头大震。 是她! 她那日扮作男装曾来过她居住的驿馆! 那些日子她心念着晋王,对这些官吏并未有过分在意,却不代表她不上心。如今回想,果真是步步惊心。这侍女竟胆大至此,女扮男装作晋国官吏前去试探她的虚实!那么,她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许是有几分她的“功劳”了? 裴令竹不察这身后的目光,抱着棋盘进了王书房,“魏国公主到了。” 秦备闻言,一时有几分尴尬,“王兄,这……合适吗?” “为兄见过她,一个小丫头,配你这小书生,正好。”秦珩俨然是长兄的语气,取笑他也缓解了他的紧张,“你与她年纪相仿,当是有些话说。不像我这老大哥,看她,是太小了。” 虽未明说,秦备心中明白——这是与他解释为何将这门亲事指派与他。 “王兄不必多虑,都是自家人,若得为国事一分,不打紧的。” 秦珩笑着点头,裴令竹见状便去领了那魏妗进门。将要走到门边时,身后这位年轻的公主蓦然低声道:“我知晓你是谁。” 裴令竹回过头,她娇嫩的脸上带着几分阴霾,极其不屑地瞪了她一眼,方才入室。 她神色未变,自然地跟随进入,跪坐在案边摆放棋盘。 魏妗虽说经历大变,但在男女之事依然还是少女心性,见到秦备便立刻将裴令竹的事抛之脑后,满面通红与秦备见礼,全然是小女儿家的娇羞气。秦备还算风度翩翩,倒是大方地与她寒暄几句,这才又在案边坐下。 “公子备是我晋国王室中数一数二的才子,自小博学多才,儒雅高风。公主若无异议,二位的婚事,择吉日办。”秦珩一边说,一边见魏妗轰然红了脸,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直接了,他于是看了眼裴令竹。 裴令竹道:“宽几日罢,农忙时节,君上您还有几次巡视。不如等回暖了,这样那样的花都开出来,方是办喜事的景儿。” 秦备听得微笑,“一切但凭王兄做主。” 魏妗火热的脸庞在裴令竹说话的光景,渐渐透上冷意。这个女人能在君王侧说上话,甚至是做了决定,果然不是普通的侍女。她越发笃定自己内心的猜测,不禁有沧桑历世之感。在咽下情绪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年方十七的小女子了。 “魏妗听晋王的。” 秦备看了她一眼,“备日后定当照拂公主,还望公主宽心。” 魏妗有几分动容,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不再多言。 “好,如此甚好。来,都坐下,暖和暖和。本王与王弟下一局棋,有些日子没与你下棋,正好看看你棋艺长进如何。” “王兄手下留情。”秦备笑笑,将裴令竹递过来的热汤先行给了魏妗一杯,这才又接过自己的,“王兄执黑执白?” 秦珩哈哈大笑,转头对令竹道:“你听听这语气,是与本王挑战了。” 裴令竹笑道:“看来君上只能执白了,万一输了,还能挣几分‘让一让王弟’的颜面。若执黑输了……”她幽幽轻叹,嘴中啧啧几声,没有说下去。 秦珩挑眉,好胜心起,手施力道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啊,就爱捅我的篓子。”说罢,一拂袖,“本王执白,王弟先下。此局下注,三碗酒。” 秦备拱手作礼,执起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颗。 对弈的时光,王书房是安静的。魏妗始终不发一言落坐在秦备身侧,仿似一副全神贯注关注棋局的模样,实则余光打量着晋王与他身侧的侍女。 这女人话不多,每次都恰到好处地添茶,或与内侍吩咐更换暖炉的炭火。她把一切都做得煞是妥帖,而晋王怡然处于其中。有那么几次在晋王思忖的时候,他会握住那侍女的手,一面轻轻揉搓着,一面全神贯注地盯着棋局。 两人那种亲昵的姿态,落在秦备眼里,竟也是稀松平常。他并未有神色上的不自然或刻意回避,显然是见惯了的。 如此一番窥测,魏妗对那位“感情甚好”的王后更是好奇了。她要么是个极为大度的女人,整日居于深宫而简出,否则竟是能容忍一个侍女爬到王后的头上去么? 大魏王的后宫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