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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坛

白路生不在屋子里,萧宸喧站在屋外顺着河道左右都踮着脚,手搭着凉棚看了,确信白路生也不在附近,他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在哪儿。”    两人对着已经破了的门研究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该怎么把这门好好地锁上,两人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萧宸喧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想找块石头堵上,怀玉扯了他的袖子道:“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大约连贼走一遭都觉得亏了。”    想来也是,但即使如此,萧宸喧还是好好地将门关上,力图做出这门完好无损的假象。    萧宸喧带怀玉往一处小山坡走去,怀玉跟着他走着,看了看路,道:“这还是有些远的,白先生是怎么过去的?”    萧宸喧道:“我给他做了根拐杖。”顿了顿,又道,“那儿有些乱,过会儿你在外面等我就是,不必跟着进去,嗯?”    怀玉望了眼前方,眼见处并没有见到任何的民房,她正奇怪着,忽然看到了山坡之下有个塌方之后形成的山洞,里面还有许多掉下来的岩石和沙砾,山洞的外沿坐着两个人在晒太阳,这两人身上都是衣衫褴褛,头发也都结成一块儿,一绺一绺的黏着吊在脸颊边上。    怀玉吓了一跳,低声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不会也都是白路生那样的人吧?    萧宸喧道:“难民。”    怀玉皱了皱眉,道:“近来风调雨顺的,哪里来的难民?”    萧宸喧无奈地牵着嘴角,笑道:“你不是才算了一笔账吗?即使老天爷保佑,农民最多也只是混口饭吃,勉强糊口。但凡哪处的赋税出了差子,这勉强就是更勉强了,如果老天再不作美一点,来点倒春寒,再来点虫灾,那几乎是灾难。那句诗是怎么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怀玉犹疑道:“白先生来这儿做什么?”    萧宸喧道:“讲学。”    怀玉怔住了。    走到山洞前,怀玉就顿住了,她本就是有些洁癖,更何况,山洞里的情景完全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在她还未完全看清楚时,便先闻到了一股恶臭,怀玉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两人便站了起来,向她看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还跑出一个泥猴般的孩子,一道有气无力地声音传来,道:“谁来了?可是官府的老爷终于想起我们了。”    “老爷们怎么会想得起我们,他们巴不得我们就烂死在这儿。”左边那人答了一句,又坐了下来,“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他们丢了这么多回的鸡,有了防范,我们都偷不回来了,你们就等着饿死吧。”说着,抡起袖子在那泥猴样的孩子身上抽了一下,道,“跑,跑,再让你跑,过会儿别喊饿。”    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但没哭几声就喊脸疼,捂着脸抽抽地把刚流下的泪又憋了回去。    怀玉几乎是惶恐的又往后退了两步。    萧宸喧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安抚似的按了按,道:“莫怕,他们也只是人而已。”    “你快些进去,请白先生出来吧。”怀玉艰难地说道,“抱歉,我有些想吐,我……”她用袖子掩着鼻子,转过了脸去。    萧宸喧放下手,道:“等我。”    他便径自往山洞走去,那两个男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宸喧,满身的污泥秽物中,只有眼白是唯一的色彩。    “哪来的?”左边的男人抬起腿,拦了萧宸喧的去路。    萧宸喧面不改色,道:“我来寻白先生。”    “那个残废?”男人啧了两声,“进去吧。”就把腿放下了,意外地好说话。    怀玉一直都看着,觉得有些荒谬。    山洞里,到处都是破碎的石块,下脚的地儿还有些,能供人坐躺的便不多了,那些沙砾都膈得人疼,更遑论岩石的边角处极其锋利,稍有不慎磕到碰到了,就会丧命。但即使如此,里头还是歪歪斜斜地躺了好些人,他们如同最低贱的畜生,只有眼白和瞳孔才能显出些人的神色。    白路生搁在他们之间,竟然显出了几分体面,他虽身负残疾,但不曾愿意将自己下贱到这个地步。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萧宸喧亲手做的拐杖搁在一旁,他的神色严肃,声音平和地说着:“所以,人应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应当一断于法,子杀父与父杀子,都是犯了人命,不应一以重刑,一以轻刑。”    萧宸喧行了拱手礼,道:“先生,我带新妇来向先生见礼。”    白路生道:“回去吧,我在这儿讲课呢,没空见旁人。”    萧宸喧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地上躺着的人扬起软趴趴的音调,道:“哎,瘸子先生,你既然有客要见,这课就结束吧,我们去山下钓鱼去了。”    白路生道:“今日的课还没有完。”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毫无意义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先生,你讲得再有道理有什么用?我们不过是小小的贱民,连口饭也吃不上,哪里能理会得了这个?你既然这么想讲,不如北上,去丹凤,给皇帝老儿说说,顺便也帮我们问问,淇县的事儿管不管了?”    白路生眼神晦暗不明地望了他一眼,尚还完整的那只眼珠子慢慢地在眼眶里动了动,半晌,等人都出去得差不多了,他才说了句:“说得很有道理,这样有道理的话,我怎么现在才知道呢?”    “先生。”萧宸喧低低唤了声。    白路生才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声惊恐地叫声,喊着萧宸喧的名字。萧宸喧一个激灵,迈着箭步冲了出去。    洞外,怀玉被几个男人围了起来,她慌乱地后退着,眼睛却一直都往洞口瞟着,直到看到萧宸喧出来了,她才有些心安,但看着那几个男人又进了一步,怀玉依然没有克制住,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这些味道一点也不好,总让她想起牢狱里黑黢黢的夹道,两边的牢房里都散发出与之相似的臭味。    萧宸喧怒道:“你们做什么?”    有个男人满不在乎地笑笑,道:“没银子,想讨点银子用用。”    萧宸喧绷着一张脸,道:“你们要想好,你们可都是流难到了这儿,县太爷巴不得寻个由头将你们收拾了,免得在这儿影响治安,而你们好不容易找到个地儿,有山洞遮风挡雨,还有条河让你们捕鱼吃,果真舍得丢了这好不容易的‘家’吗?”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眼,不再说话走开了。    怀玉还在发抖,他们靠过来的那一瞬,她确信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不顾一切,不计较后果的发狠,那是走投无路时的挣扎,端看谁倒霉会犯在他们手上。    萧宸喧只当她害怕,伸出手在空中凝滞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地放在怀玉的肩膀上,人却依旧离得远远的,两人之间隔开一段距离,道:“他们走了,你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怀玉抖着嗓音,轻声道:“他们是流民,将来会是暴民,会引起混乱和动荡的。”    “是,但他们也是人。”萧宸喧低下头,可以看到怀玉害怕得连睫毛都在颤抖,“再任之发展,他们会带来暴动,但现在,他们只想要口饭吃。这没有错,阿玉。”    “父亲为何不让他们在凤陵住下来,找份差事,活下去?”怀玉抬起头看着萧宸喧,道,“总要出事的,我有这样的预感,你方才没瞧见他们的眼神,简直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萧宸喧顿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怀玉口中的父亲就是萧正廷,他道:“安置难民,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能做,父亲也早就做了。”    怀玉抿起了嘴,白路生拄着拐杖从山洞里跳了出来,道:“他们是逃了徭役出来的,淇县的衙门应该还在通缉他们,萧正廷即使有心施救也不能,反而还要去信告诉淇县的县太爷,这些人就在这儿藏着。”    他说着,回头望了眼这个山洞,摇了摇头,道:“他们走了,我也没有地儿去讲课了。”    怀玉小声问萧宸喧:“为何还要逃徭役?每年朝廷下放的徭役也是有限的,服了就是。”    萧宸喧道:“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是啊,不过是过去劳动一个月,甚至不想去了,可出笔更赋抵了。但这笔更赋需要三千钱,岂是一般人拿的出来的?没银子了,就只能乖乖去服劳役,只是这其中眉目就多了,比如,你修完了一段堤坝,但看着的官员咬死这工程不合格,你只得不停地做,以弥补这段不合格的堤坝,于是一个月的劳役会变成两个月,两个月会变成三个月,没个尽头。但是家中的地儿少了壮年就荒了,家中的妻儿都饿着,服劳役的人也没了干粮,饿死累死的不再少数,一个月的劳役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了,可偏偏还逃不掉。”    这些都是怀玉不知道的,她听了,半晌后方喃喃地说道:“方才是我有些紧张了,他们也是可怜人,但,我的确是怕的。”    萧宸喧道:“你防着些总是没有错的,人走到绝路了,总要挑些小道试试看能不能绕出来。”    白路生一直都在听着,闻言,道了句:“没想到你这个木讷的人,竟然也知道心疼媳妇?”    萧宸喧的脸毫无征兆地就红了,像是变戏法似的,他结结巴巴地道:“先生胡说什么?学生扶先生回去歇歇。”    白路生拄着拐杖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道:“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地做什么?你边上带着去,让你媳妇来。”    怀玉茫然,下意识就“啊”了声。    白路生有些不耐烦:“难道你父亲没叮嘱过你,叫你好好伺候我吗?”    怀玉打量了下他的神色,确信没有动气,便过去扶他,谁料萧宸喧拦住了她,神色很别扭地对白路生道:“先生,怀玉还小,力气也小,扶不动您,还是让学生来吧。”    白路生鼻孔里出气,哼了声。    萧宸喧便扶着他在前头走,怀玉在后面跟着,一路上,白路生都在吩咐萧宸喧做事:“我的屋顶吹了几卷茅草,待会儿你替我修好。”    “嗯。”    “我的门锁好像有些坏了,你替我去修修看。”    “……嗯。”    “我用的纸笔都写完了,你再去替我买了些来,近来又有些想法,岁数大了怕忘了,得赶快记下来。”    “嗯。”    萧宸喧一直都是乖顺地应了下来,白路生吩咐什么,他便记着。等白路生吩咐好了,三人间便陷入了一阵沉默,直到走到河岸边,回到了白路生那破旧的茅草屋,他方才撑着拐杖,抬了抬下巴望着萧宸喧,道:“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    这话是向着怀玉说的,怀玉犹豫了一下,道:“宸喧聪明,又吃苦耐劳,是个好学生。”    白路生笑:“不是,他只是刚刚好,能满足我的愿望罢了。我需要一个能好好听我讲课的学生,他便来了。我写了本没人会看的书,他便第一个认真地读完了。我还知道他会是个好孩子,会一直守着心里的道义。所以,你明白为何我偏偏不喜欢怀子满吗?”    怀玉沉默了,虽则背着人说长辈的坏话不好,但她也只能道:“胆小,懦弱。”    白路生道:“我不喜欢他,且更恨他,在性命面前,道义和信仰不值分毫,只要好好地活着,受着大儒的名声,靠着早年‘云州十论’的名声混饭吃,与市井里的二流子有何区别?”他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所以,你往后不要再来了,一见到你我就会想起怀子满,一想到他我就心烦,长此以往,我会折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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