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辉,赐死吧。”
“皇爷……”
“白绫,鸩酒,让他选一样吧。”
“皇爷……”
“走吧!”
……
陈矩走了,并不太宽敞的寝殿内,只剩朱翊钧一个人了。
此刻天色还很早,刚过正午而已,窗棂处透进的微微日光,将龙榻上金雕的灿灿‘龙目’照得金亮不已,耀得朱翊钧这位真龙天子的眼,都有些恍了。
四周安静,目光恍然间,朱翊钧那紧绷许久的精神,在此刻才真正的放松了下来。
人的脑子一空,就容易‘胡思乱想’,想着想着,便会不自觉的飘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此刻朱翊钧的脑子里,莫名奇妙飘出的,是那封接连好几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三王并封’血书。
突然间,朱翊钧笑了一下。
“装病……还是精神病?”
“装病又如何?我要你死,你就得乖乖的死!”
“装张居正又如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早就死了!”
“小子,装张居正没用的!装病,更没用!”
“这还是张居正教我的呢!”
“装病啊……装病……精神有病……哈哈……”
朱翊钧自言自语癫笑着,若是有外人看到这‘疯癫’的一幕,怕是要以为皇帝陛下发癔症了。
许是午后的阳光暖人,暖得这位癫昏了脑的年轻帝王,有些昏昏欲睡了。
尽管如此,朱翊钧嘴上却仍旧还在絮絮碎念着:
“装病啊……装病……精神有病……哈哈……”
迷糊碎念间,疲惫的万历皇帝‘坐着’睡了过去,嘴间无意识的喃喃碎念也变了。变成了:
“张先生,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装病了……”
……
“皇爷,看好了,奴婢最后再教您一次!”
孙海说罢,当即便做出了一副头疼难耐,虚弱不堪到,好像随时都要晕倒的病恹恹模样。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小万历皱着小胖脸,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道:
“张先生又不是傻子,到时候他让御医来一瞧,我不是马上就露馅了?
到时候他肯定还会告诉我母后,我母后一知道,一定会罚我去跪太庙的!”
小皇帝的担忧不无道理,孙海只能是低下头沉思,绞尽脑汁的为小皇爷,想‘新’的法子。
见素来鬼点子最多的孙海都没了辙,小万历也是只能无奈叹气,感慨似地道:
“唉,这世间要是能有,让御医们诊不出来的病就好了……”
小万历的这句感慨,似乎给孙海提供了某种‘灵感’,只见小太监瞬间舒展开了眉头,欣喜地对小皇帝出主意道:
“皇爷,这世上还真有能让御医们诊不出来的病!”
小万历不太信,并问道:“什么病?”
“回皇爷,您听奴婢细细说来!”孙海有些激动地回道:
“皇爷,奴婢的爷爷曾跟奴婢说过,他小时候认识一个人,那人患了一种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正常,却总是想寻死的病!关键是这种病,它诊不出来!”
小万历也是奇怪住了:“想寻死的病?还诊不出来?这是什么病?疯病?”
孙海摇了摇头,回道:“不是疯病,奴婢的爷爷说,那人可是村里唯一的秀才,村里就他一个读过书的聪明人呢!”
“秀才?”小万历撑着小脸,似乎对这种村里的八卦很感兴趣,又问:“既然不是疯病,那是什么病啊?”
孙海回道:“奴婢听奴婢的爷爷说,给那人看病的那些大夫们,都说他是……心病?至于什么是心病,奴婢就不知道了,反正据说诊脉是诊不出来的。村里的老人们‘起初’还都说这心病根本就不是病,而是那人为躲懒而装的!”
“装的?那后来呢?”小万历问。
“后来啊,他死了。”孙海回道:“奴婢听奴婢的爷爷说,那人趁家里人没注意,偷偷跑到悬崖边上跳下去了。那些说他偷懒装病的老人们这才肯闭嘴,不过人都已经死了,闭嘴也晚了。”
“啊!”小万历被吓到了,忙捂着嘴问道:“悬崖那么高,跳下去摔死,应该很疼吧?”
孙海摇头:“奴婢听奴婢的爷爷说,那人死的时候,脸上虽然全是血,可却是笑着的,想来应该不疼。”
“怪了……怎么可能不疼呢?”小万历不理解,平常磕着摔着他都想哭了,满脸是血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可能还想笑呢?
小万历不理解,却也来不及去理解了,因为他的张先生来了,来教他《帝鉴图说的同时,也是来抽背他的功课。
在这‘紧急’的关头,孙海十分急促又紧张的对小皇帝‘鼓励’道:
“皇爷!张首辅见多识广,他一定知道这种‘心病’!事到如今,能不能辍朝,就得看您演得像不像了!”
……
“皇爷,您怎么坐着睡了,躺下歇息吧?”
迷迷糊糊间,朱翊钧醒了,映入眼帘的‘仍’不再是孙海,而是陈矩。
朱翊钧没有拒绝陈矩的提议,在对方的搀扶之下缓缓躺下。
然而,他却是睡不着了。
“张先生,我好想死啊。”
朱翊钧永远忘不了,他对张居正说出这句话后,对方脸上泛起的慌怕神色。
为了让自己能够装得像些,朱翊钧记得当时的自己,刻意表现的很是平常。
因为孙海说了,患‘心病’的人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们也会笑,甚至笑的更大声。
为了‘更像’些,小万历说完那句话后,还‘找补’一般地哈哈笑了两下。
朱翊钧已经忘记,当年的自己是怎么装病的了,他只记得当时张居正的脸色并不好看,却也很快就镇定如常起来。
就在小万历以为装病失败之际,那一天的张先生却是破天荒的没有给他布置作业,更没有让他背书,甚至还取消了他第二天的日讲课程,给他放了一整天的假。
获得了如此大的‘成就’,小皇帝震惊了。
震惊之后,他更是享受到了‘有心病’后的第一个‘甜头’,度过了短暂的一整日假期。
快乐往往是短暂的,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
尝到‘甜头’后的人,不论是老是少,都总是不满足的。
小万历更是如此,他还想要继续尝‘甜头’,他还想要放假。于是他在孙海的‘指导’下,时不时就在张居正面前表现自己的‘心病’。
效果也似乎还不错,张先生给小皇帝的作业越来越少,对他也越来越温柔。
小万历很享受于这段时光,同时,心虚的他也害怕露馅。
为了防止露馅,小万历开始‘偷偷观察’起了张先生的反应。久而久之下来,他便留下了一个,下意识‘后瞥’的不自觉习惯。
朱翊钧回想起每次往后瞥时,他都能瞧到张先生蹙眉担忧,却又极力隐藏的‘复杂’神色。
小时候的万历是很乐于见到这一画面的,毕竟那样担忧又复杂的神色,他只在生母李太后的脸上看到过。
哪怕是亲生父亲,隆庆皇帝朱载坖的脸上,朱翊钧都没有看到过……
朱翊钧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样‘罕见’的眼神了,可时隔十几年后,朱翊钧却是再度瞧见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却已经物是人非……
那熟悉的‘复杂’眼神,再度出现了。
出现在了‘那个人’的孙子身上,出现在了那个朱翊钧不小心绊倒,更是‘不经意’间,下意识朝后瞥的那一个‘瞬间’。
都是一样的惊诧,都是一样的惶然,更是一样的暗含担忧,却又强压着,不敢表露出来。
尤其是‘对方’那无助望向李太后,向对方‘求助’的瞬间。
那一刻,旧时,今日,在朱翊钧的脑海内,浑浑相融,难舍难分了……
躺在龙榻上的朱翊钧,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已经没有了日光照耀的金龙双目。
金龙还是那样金灿耀眼,因为‘它’是龙,可在此刻的朱翊钧眼里,却总是少了些什么。
朱翊钧的意识其实清醒的,可他的话语,却是恍惚飘然。
“他已经死了……”
朱翊钧说道。
“皇爷?”陈矩没听清,忙问道:“皇爷您说什么?”
朱翊钧还是那样直直地望着,那‘栩栩如生’的金龙双目,口间喃喃,恍恍问道:
“张居正已经死了,对吗?”
陈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自然点头,并十分肯定地回道:“是啊皇爷,张居正早就死了。”
半晌。
“嗯……”朱翊钧应了。
原本‘还是’璀璨的金龙双目,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去金光,糊然一片。
“他已经死了。”
万历皇帝说道。
……
北镇抚司,诏狱。
一条白绫,和一杯鸩酒,各自摆在张重辉面前。
“张重辉,圣上有令,二选一,你选一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