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派在扬州留到了第二天。　　梁宣整日都心神不宁，怔忡发愣，郁郁寡欢，对于治平的逗趣他也反应甚为迟钝。他还在想师父昨晚的话，到底要不要加入队伍呢？　　那样更方便，而且离闻琴也更近。　　可是……她会接受自己么？上一次约定他没有去，闻琴难道不还在生气么？　　治平几次说要去找闻琴，但是都被梁宣喝止。不但是喝止，而且还动用了“武力”：强行点穴。　　　　“你放开我！”治平在床上怒吼道。　　“别白费力气了，你解不开的。”梁宣头也不转地道。　　“人家是为你好……把闻琴师妹叫来，我管保你病一定好。你居然非但不领情，还欺负人家！仗着自己武功比人家高……”治平哀怜地咬着嘴唇。　　但是梁宣根本不吭气，打开门就出去了：“我去给你买饭，回来穴道自会解开。”　　　　※※※※※※※　　　　梁宣回来之后，果然见治平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哪里也没去。等开始吃饭，他边吃边说：“我想了个好主意。你想不想听？”　　梁宣口中塞了一个包子，仍是一声不响。　　“你放心啦，这次跟闻琴师妹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好不容易到了扬州，不如出去玩玩？”　　梁宣看他一眼：“泰山派的人明天就说要走，且你昨夜出去疯了一夜，你还要作甚？”　　治平摇头：“今天是十五，又恰好到了扬州，肯定很热闹。我有几个朋友在这里，大家好久没见过面了，预备小聚一番。已经约好，要一起去瘦西湖游览；你没去过瘦西湖吧？很有名的，不如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么？哪里来的扬州朋友？”梁宣疑惑地看着他。　　治平被他问住，张了张嘴，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昨晚上闻琴师妹她们不是出去了么？所以我就也跟着随便转了转，没想到……没想到就认识了几个朋友……哎，总之这都不是重点，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梁宣低下头，嚼着包子，不答话。治平赶紧道：“你看你，整天这样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不如出去散散心，缓解一下心情，也是不错的？”　　梁宣犹豫着，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心想也不能让治平失望，于是便点点头答应了。　　　　※※※※※※※※　　　　扬州，瘦西湖。　　治平和梁宣一路穿过繁华闹市，来到瘦西湖边。　　远望湖水悠悠，亭台楼阁依稀可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湖中游船点点，五亭桥玲珑在望，人声喧嚷，热闹非凡。登上二十四桥，但见桥身如玉，凌驾水上，似身段婀娜的少女。桥的尽头恰好有一个小亭，飞檐翘脚，像守夜人一般看护着二十四桥。　　二人立于桥上，远望四面，湖水茫茫，杨柳依依，一时心情大好。　　梁宣想起唐时旧句，兴之所至，不禁曼声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自古繁华，当真是不负盛名。”　　“所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还是在白天，若是在明月之夜，还不知是怎样一番风流光景呢！”治平笑道。　　　　沿着二十四桥而下，远处小径绵延，杨柳堆烟，游人如织。但见最热闹的地方，一片小洲延伸而出，四面环水，洲上建一高阁，八角飞檐，层层而起，甚是宏伟。　　楼前栽花种草，绿竹如洗，一大群人都围在那里，挤挤挨挨不知在看什么热闹。楼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楼上楼下，吵吵嚷嚷，人声喧哗。引得梁宣二人也情不自禁往那里走去。　　等走近处，抬头一望，见那楼上匾额高书“揽月楼”三个大字，笔走龙蛇，煞是壮观。　　治平点头道：“原来这就是揽月楼，这可是天下闻名的酒楼，号称与嘉兴的烟雨楼齐名，想不到如此宏伟。”　　梁宣抬头望着那楼，忽然问：“不是和朋友约好了要来瘦西湖吗？你的朋友呢？”　　治平果然脸红了，左顾右盼，拍了拍脑门，口中支支吾吾。　　梁宣笑道：“只怕没什么朋友，都是你的杜撰吧？”　　治平嘿嘿笑了笑，道：“这都被你看穿了，宣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哼。我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只是不拆穿你罢了。”　　“咱们到前面看看去。这么热闹，不知是什么人在那里？没准还能碰到小玉闻琴她们……”他话还没说完，梁宣的脸就阴沉了下来。果然是嘴说得太快，“闻琴”两个字管不住地从口里窜了出来。　　治平吐了吐舌头，早飞跑到前面去了。　　　　到了前面，果然是有很多人围着，仿佛在看好戏。来往人很多，梁宣早就看不见治平了，喊了一声也不见人答应。他拦住一个过去的游人，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这么热闹！”　　“前面？前面是三生石！三生石后面就是揽月楼啊！”　　“三生石？”梁宣口中念了一句，再往前看时，终于听见治平的声音：“阿宣，快过来看！”他招呼着手喊梁宣过去。　　梁宣循声而去，找到了治平，两人一齐踮起脚往人群里面瞧，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　　　　只见人群的最中心，大家团团围在一块扁平的的大圆石旁，石头上刻着“三生石”三个字。可是稀奇的却不是这三个字，而是石头上的人。　　一个穿着褴褛的小乞丐卧在三生石上，与这锦绣华丽的揽月楼和周围游人体面光鲜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分外惹眼。更奇怪的是，小乞丐身后还站了三个高头大汉，他们体格健壮，口中正“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要把这小乞丐从三生石上推下来。　　　　那小乞丐身量甚是苗条瘦小，看来约莫十六七岁，身子被用力推着，却是一动不动。三个高头大汉根本奈何不得他。他头戴一顶小毡帽，遮住额头，双目微闭，单手托腮，歪着身子躺在三生石上，两腿盘起来，另一只手搁在膝上，如卧佛一般安然自在，气定神闲。　　“使劲啊！”　　“真没用，这么多壮汉，连个小乞丐都制服不了……”周围的旁观者纷纷议论道。　　旁边的人笑了一片，推小乞丐的大汉被说的脸上羞红，更加卖力，那三生石上的小乞丐反而更加安闲，梁宣仔细看去，只见他脸上还浮现出了笑容。　　　　“这小乞丐看着年纪不大，其实还有些功夫的。定力相当了得。”梁宣歪头对治平耳语道。　　“你又来了。就是个小乞丐而已，有什么大本事。”　　“那可不一定，你可别小瞧了小乞丐。”梁宣想起自己曾经在洛阳被小乞丐欺负的事情。那时候他还没有多少武功，可没少吃这种苦头。而且，逍遥门东海坛的那些人也都假扮成乞丐，他还没跟治平说呢。　　　　看了一会儿，那些大汉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不久其中一个就匆匆转头，却是往揽月楼里去了。众人以为大汉力不能敌，纷纷嘘声一片。小乞丐在三生石上还翻了个身，作势打了个呵欠。　　“小爷，求求您了，能下来么？您在这上面坐着，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这三生石可是我们揽月楼的门面啊……”剩下的一个大汉抱拳求道。　　但是小乞丐只是咂咂嘴，继续装睡，哪里理会？　　　　很快揽月楼门口就传来尖锐的骂声，然后一溜跟出来七八个壮汉，俱膀大腰圆，跃跃欲试，他们前脚走，后脚还回荡着那骂声：“一群没用的蠢猪！揽月楼养了你们是养着玩么？连个小乞丐都对付不了！三个不行，十个一起上，我就不信这小子下不去！敢耽误揽月楼的生意？奶奶的，真是不想混了……”　　听到粗重的脚步声阵阵传来，所有人都比从前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这次人一多，那可真是不同以往。　　　　十个大汉聚在一起，将小乞丐围在一处，看见这阵势，旁观者都忍不住围得更近些，梁宣和治平被人群推挤，正好挤到最前面一排。　　大汉们围在一处，这次却不用推了，而是伸出巨掌，要将小乞丐抬起来。那小乞丐身子轻，自然挡不住。大汉的手还没碰到小乞丐身体，他就先喊出来：“喂！住手！你们干嘛？”声音甚是清脆。但是还没等他喊完，整个身子已经被抛了起来。　　那小乞丐被抛到空中，翻了个个儿，径直朝人群飞过来，大家纷纷作鸟兽散，仰头看见空中那人影往下坠去……　　但是却没有落地，众人围上来再看时，只见小乞丐落在一个英俊东瀛少年怀里。那少年正是怕小乞丐摔疼，主动上前接住了他。　　　　※※※※※　　　　这少年当然是梁宣，他见到一大帮人欺负这小乞儿，心中可怜，不自觉上前接住了他。小乞丐正好落在他怀里，梁宣对他笑了一下，温声道：“小兄弟，没事吧？”　　小乞丐头一抬，向上瞥了他一眼，那毡帽底下露出又黑又弯的两道眉，甚是好看，额头上却横绑了一段布带，显得桀骜不驯。　　他嗖地一声地从梁宣身上翻身下来，正要说话，旁边一人得意道：“总算把瘟神请下来了，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乞丐马上转过头，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斜眼觑了他一眼道：“是吗？你说瘟神请的谁？”　　“瘟神请的就是你！”　　“多谢！”小乞丐马上躬身长揖，笑了一下，“十个人请我一个，你们这些瘟神可真是给足我面子啊。”　　　　那说话的人这才醒悟到被小乞丐骂了，脸上羞得涨红，旁边人笑作一团。那人八成是揽月楼管事的，此刻强忍怒气，恶狠狠地道：“你快给我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煞风景！”　　“到底是谁丢人现眼？你问问这里的人，是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小乞丐丢人，还是我孤苦无依流落街头丢人？”小乞丐背着手，朗声道。他这一句话将揽月楼说的里外不是人，自己却怎么都占理，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大家评评理！”小乞丐看向众人，正好瞧见梁宣在身后站着，于是下意识问了梁宣一句：“这位大哥你说呢？”　　梁宣完全没有准备，哪里料到他会问到自己，望着小乞丐那明净的眼波流转，一怔之下，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啊？呃……这个……”　　“呸！你耽误人家做生意还有理了？”管事的哂笑。　　“真是笑死人了。谁耽误你们做生意？我带了银子来吃饭，你们居然不收，还将客人往外赶，这世上有这么做生意的么？”小乞丐反驳道。　　　　管事的见说不过他，手上挥起一把扫帚，对着小乞丐扫了几把，口中喊道：“总之你赶快走！快走！”　　小乞丐看见扫帚扫过来，嫌恶地微微蹙起眉头，连连倒退，正好撞到梁宣身上，梁宣忙扶住他，正色道：“老板，你这样做就未免太过分了……”　　他说完这一句，众人一齐好奇地看向他，治平在梁宣身边，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你在干嘛？不要多管闲事！”　　梁宣哪里理会？不知怎么，他就是想要替这小乞丐出头。仿佛看到这小乞丐的处境，想起了自己从前任人欺凌的经历，心里没来由一阵怜惜。他扶着小乞丐肩头，道：“这位小兄弟付了钱，你们就应该请客，做生意的难道不应当是这样么？因为人家穿着寒酸就拒之门外，如此不大恰当吧？”　　梁宣说完，众人一齐点头表示赞同，那小乞丐也抬头望了望他，打量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　　　　只听那管事的冷冷地道：“您以为我们揽月楼是什么路边摊么？若是什么人都收，阿猫阿狗都能进的话，那还叫天下第一楼？”　　“若是你们揽月楼接待客人是看穿着打扮，分三六九等，做不到天下人人都有一份，那还怎么配做天下第一楼？”梁宣冷笑答道，“我听说嘉兴烟雨楼不分男女老弱，贫富贵贱，一律笑口相迎，来者不拒，诚心待人，我想，这才是所谓第一楼应有的风范吧？”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高喊“答得好”，一片热情的鼓掌叫好声。　　治平惊奇地望向梁宣，小声道：“你怎么什么时候口才变这么好了？而且你怎的知道烟雨楼来者不拒？”　　梁宣脸一红，小声道：“我是瞎猜的！”　　管事等众人略平静下来，才死气沉沉地道：“客官，您要是想要进揽月楼就快些进去，不想去的话就请到别处去散心。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小乞丐跟您不认识吧？”　　“我与这小兄弟一见如故。你若是不让他进，那么我花钱请银子让他吃饭，如何？”梁宣道。　　　　管事的脸憋得通红，话半天说不出来，众人都等着看那人的笑话。梁宣微笑不语，揽着小乞丐的肩膀，对他道：“小兄弟，咱们进揽月楼一叙，我请你，不怕他瞧不起……”　　那小乞丐却忽然从梁宣身边跳出来，道：“我不用别人请客。这位大哥的心意我心领了。这揽月楼……”他说着抬头往揽月楼望了望，嘴角泛出一丝轻蔑的笑：“现下我暂且不来，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这揽月楼到底能配上何方神圣。”　　他说完就要走，梁宣却叫了声“小兄弟”，几步上前，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和气地道：“手伸出来。”他主动掰开小乞丐的手掌，但见他手背是黑的，但是手心却白得嫩生生。梁宣也不在意，温声说：“这些银子你拿去用吧，不算多，但好歹买套像样的衣服，吃顿饱饭。莫要被这样的人看扁了。”　　　　“啧啧，这公子真是好人……”　　“心眼不错。”旁边人小声议论道。　　那小乞丐低头瞧了眼手里的银子，又抬头望了梁宣一眼。梁宣看到他涂得黑油油的脸上，有两道又弯又黑的眉，还有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睛。　　只听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宣。”梁宣微笑道，“从前我也像你这样，被人欺负，不过总有出头之日。不要怕。小兄弟，咱们以后应该见不到面了，就此别过了。”他对小乞丐抱拳行礼。　　　　小乞丐却没有还礼，他站在那里，念了一遍梁宣的名字，然后点点头，嘴角浮出一丝略有略无的笑。他将银子拿在手中，朗声道：“梁兄，我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啊？”梁宣不解地看向他。　　他却轻笑一声，扬长而去，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袖，袖口的洞上还露出胳膊。他最后还对梁宣回眸一笑，梁宣看着那笑容，觉得有种莫名的滋味。　　“哎哟！”管事的痛得叫了一声，随即抬起一只脚抱着，踮着脚一颠一颠的的跳。“踩死我了！这杀千刀的小鬼头！快给我追上他！”原来方才小乞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偷偷踩了他一脚。众人一齐大笑。　　　　大汉们再追出去看时，哪里还有小乞丐的身影？片刻功夫他已经窜得很远了。　　梁宣望着远处那个越行越远的褴褛身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