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数九寒天,冰封雪地。 临安长公主府今日气氛格外沉重,往日里做小伏低的丫鬟奴仆们今日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个。 长公主府中坐落着大大小小的高门阁院,其中一个庭院四周和院落里都种满了梅花,掩印在梅花海最深处的阁楼便是已经出阁的长公主千金小郡主蓝冉儿的香闺。 “咳咳咳……咳咳……” 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微弱的咳嗽声,时深时浅,咳得厉害时,仿若那灵魂也伴随着咳嗽声欲出。 已迈入老年的太医背着医箱率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小学徒和一脸哀戚之色的驸马爷严隆平,还有一众正在假哭的严隆平那边极品亲戚们。 “驸马爷,老臣已经尽力了,郡主她……恐怕熬不过这两天了。”老太医深深叹了口气,“准备后事吧……” 此话一出,早就泣不成声的何嬷嬷脸色一白,一阵呼天抢地后,她软软地晕倒在地。 何嬷嬷是长公主身边最亲信的人,她是长公主的陪嫁丫鬟,和长公主情同姐妹。 长公主在蓝冉儿三岁时就因病去世了,蓝冉儿是何嬷嬷悉心照料她长大的。 可以说,长公主府,没人比何嬷嬷对蓝冉儿更好,连她的生父严隆平都比不上。 就连一直强忍着泪意的严隆平一瞬间也老泪纵横。 他唯一的女儿不过二十六岁啊…… 本该如花般的年纪…… 何嬷嬷是伤心过度才晕过去的,经过太医的一番医治,她已幽幽转醒。 这时,房门打开了。 丫鬟搀扶着身材瘦弱不堪,面如白纸形容枯槁的蓝冉儿出来了,她身上披着月白色的狐裘,她身形不稳地站着,仿佛随时会倒下去一般。 何嬷嬷紧张地上前扶住她,担忧地说,“郡主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太过寒冷,你身子单薄会受不住的。” “嬷嬷,我没事儿。”蓝冉儿对她安抚地笑笑,随后目光眺望着远方,殷殷切切地问严隆平,“爹,咳咳,你知道我夫君什么时候回来吗?咳咳咳……” 严隆平偷偷用衣袖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心比刀割还难受,对着心爱的女儿硬是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快了,快了,就这两天。” 其实他是骗她的,他根本不知道他家的姑爷月陌在哪里,他不是没找过他,而是找不到,就连大梁数一数二的探子也无法掌握月陌的影踪。 月陌周游四海,行踪诡异,除非他自己回来,否则连大罗神仙也找不到。 唯一一个和月陌联络的飞鸽,也已带着蓝冉儿病重命不久矣的传书走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 抑或是看到了,也不会回来…… 他实在无能为力。 谁让他那心系天下,心比天高的姑爷是个带发修行的得道高僧,连各国皇帝都敬他三分。 他命苦的女儿啊! 兴许是有了希望,精气神儿就来了,蓝冉儿面如死灰的脸色这才多了点神采飞扬的神色,看起来竟多了一抹红润。 “我要去梅屋等他。” 梅屋是她和月陌成婚之后,他在寒梅山处建的一所带有院落的木屋,作为他们的婚后居住地。 月陌没要皇帝赐给他们的婚宅邸。 月陌与她成婚之前一直在大梁的国寺清木寺修行的,清木寺依山而建,高高矗立在寒梅山半山腰。受世人朝拜,香火鼎旺,风头无两,寺庙规模甚是威严壮阔。 在这个人人信佛、敬佛的世界,和尚是非常受人尊崇爱戴的。身份地位也是高人一等,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和尚的。 想要成为和尚必须要有佛性,总而言之,就算是王孙贵族,没有佛性,就算挤破脑袋也当不了和尚。 而月陌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具有佛性的人,传说,他能知未来,更能普渡众生,超度灵魂。 而这位神乎其神受万人顶礼膜拜的月陌硬是被蓝冉儿拉下神坛,他成婚之后虽不影响他继续修行,但神怎么可以被蓝冉儿这样的凡夫俗子给玷污呢?! 世人怒了。 蓝冉儿从此成为世人眼中的公敌,但毕竟是皇帝撮合的姻缘。世人尽管敢怒,但却不敢明目张胆做些什么。但私底下,只要她上街,那无数的白眼和低低谩骂声是少不了的。 蓝冉儿费尽心思机关算尽最终如愿嫁给了世人心中最神圣高洁的神,却过得并不幸福。月陌根本不爱她,在她受万夫所指的屈辱时,他冷眼旁观。 甚至推波助澜,在她被人人唾骂,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刻意远离了她。 成婚七年时间,蓝冉儿等于是在守活寡。 其实只要他说一声,那些奉他如神的世人们就不会再敌视她。 可他没有。 在月陌心中,只有佛祖。 容不下一粒沙子。 可能对他来说,蓝冉儿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在他洁白无瑕高风亮节的一生中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一笔黑色。 说起来,清木寺在月陌还未出家带发修行时,不过比一般寺庙强那么一点儿。 清木寺是因为月陌成为举世闻名的得道高僧之后,才成为大梁国寺,可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是以,月陌才会在寒梅山脚下建起竹屋作为他和蓝冉儿婚后的居住点。 可惜,她和他在那竹屋不过住了两次。 他长年出门在外,诵经念佛普渡众生,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 就算在一起,他对她也是相敬如冰。 夫妻感情还不如陌生人。 她有多久没见到她的夫君月陌了? 三个月?半年?一年? 她也不太清楚了,这一年来,她被病魔折磨的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蓝冉儿记起来了,好像是去年长安城那场盛大的帝王祭祖,他作为大梁名满天下的第一高僧前来讲经祈福的。 蓝冉儿在父母的陪同下,乘坐马车来到了在桃花林深处开辟的竹屋。 竹屋并不大,但两人住足矣。 竹屋虽简陋胜在温馨,竹屋虽冷清胜在静谧。 竹屋坚实而精致,显得自然、轻松、休闲、质朴,三处独立的竹屋挨在一起,篱笆围起的小院子,四周清淡的桃花香四溢,紫气氤氲,还未散尽的晨雾弥漫。 竹屋门前便是一树树腊梅花在刺骨的寒风里,在寒冷的暴雪中飘出一股清香,这些白色或红色的小花傲立于寒风中,似乎并没有将风雪放在眼里。 推开许久没开过的门,孱弱单薄的蓝冉儿由丫鬟阿离搀扶着靠坐在竹子所制做的躺椅上,对着父亲和何嬷嬷弯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唇角,道 “爹,嬷嬷,你们先回去吧,咳咳,我要在这里等我的夫君。” 何嬷嬷眼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是你身体……” 蓝冉儿转头看了一眼始终陪在她旁边的阿离,轻道,“阿离留下陪我就行了。” “那爹和你嬷嬷明天再来看你。” 见女儿意已绝,满脸沉痛的蓝严隆拉着还想要说些什么的何嬷嬷走了。 严隆平和何嬷嬷哪舍得真抛下蓝冉儿在这儿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他们在桃花林外找了个地方落脚,默默守在病弱的蓝冉儿看不到的地方。 就这样过了一天,月陌并没有出现。 蓝冉儿神智渐渐变得不再清明,嘴上却安慰自己似的,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低低问着离儿。 “我夫君还没回来吗?” “他会回来的吧?” “他一定要回来。”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好狠的心,就连我死,他都不愿意见我。” “夫君你就那么恨我吗……” “也是,我死了,你就解脱了,你又变成那个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神坻了。” “你回来吧,我再也不苦苦纠缠你了。” “你那么恨我,肯定巴不得我死,又怎么会来看我,呵……” “我后悔了,非常后悔,如有来世,我一定会离你远远的。” “夫君……夫君……” 她的微弱凄凉的声音如泣如诉,似是对他人言,又似是说给自己听。 “小姐,姑爷马上就到了,你别放弃,再等等。” 一旁的离儿红着眼睛用手帕一次一次为她擦拭汹涌而出的泪水,可每次刚擦干净,她又泪流满面。 最后蓝冉儿等着等着,慢慢睡去,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 梦里的场景是她和月陌初见的画面。 那是十一年前的冬天,蓝冉儿才十五岁,月陌二十岁。 大年初一,她和家人一起上山到清木寺祈福求愿。 那天特别冷,大雪纷飞。 十五岁的蓝冉儿不似现在这般被磋磨的暮气沉沉,还是个有点小娇纵活泼开朗的女孩儿。 上香祈福对她来说,太过无聊,她想让堂姐严灵仪陪她一起去后山玩,可是堂姐不愿意,非要留下来一睹远近驰名的高僧月陌的神颜。 嘁,她心里很是不屑。堂姐真没趣,光头的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然后,玩心四起的蓝冉儿,趁家人不备,偷偷一个人跑到了后山玩耍。 蓝冉儿先是堆着雪人玩儿,玩了一会,她又觉得无趣。恰在此时,一只活蹦乱跳的白兔从她面前经过。 “好漂亮的兔子!堂姐肯定喜欢,我要捉来送给她玩儿!” 欢喜雀跃的蓝冉儿说追就追,在雪地里艰难地跑着,左右追赶。 天如她所愿,她才将将追上兔子,突地,她脚下一空。 连人带兔,双双掉入了猎人设下的陷阱中。 无论蓝冉儿怎么自救,怎么呼救,都于事无补。 渐渐的,天色越来越黑。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蓝冉儿无处可躲。 她又累又饿又害怕,非常害怕无助。 最后精神奔溃的她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我不要死呜呜,爹娘,堂姐,大堂哥二堂哥快来救我,呜呜呜……” 蓝冉儿冻的抱紧身子,浑身发抖,皮肤冻得青紫。她脑袋烫的吓人,昏昏沉沉的她,开始说起了胡话。 “堂姐,你骗我,你还说什么月陌是神僧,能拯救世人,我看他就是个神棍,他连我个小女子都救不了,算什么神僧!” 就在她快绝望的时候,一道冷冷的清泉之音从天而降。 “把手给我。” 这无疑是救命之音。 蓝冉儿惊喜地抬起头,就这样猝不及防撞上了他双清清淡淡不沾半点烟火气的眸子,以及他那惊为天人的容貌。 她的心像是被电击到,狠狠的一麻,不知名的情愫荡漾在心间。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阿姐口中那所谓的一见钟情是什么滋味了。 蓝冉冉呆呆地望着他,喃喃道,“好漂亮的男神仙……” 她忽略他眼里那淡淡的不悦。 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抓住了他伸下来的左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蓝冉儿三两下就借力爬了上去。 她刚站稳,他就大步流星走了。 摔到腿的蓝冉儿一瘸一拐地追上去,急忙喊, “恩人,你等一下。” 那人脚步并未停留。 蓝冉儿锲而不舍地又高声道,“恩人,做好事至少得留名吧!” 他闻言越走越快。 屡被无视的蓝冉儿并没有就此放弃,她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月白色僧人衣袍,脖子上还戴了一串佛珠。 难道他是和尚?但他并未剃度,也有可能是带发修行,想到这个可能,她突然急中生智。 “你若是不告诉我的名字,我就去青木寺问其他和尚。” 果然,她的话奏效了。 那人回头,眼中的不耐明显,如玉般的侧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贫僧就是你口中的神棍。” 蓝冉儿囧了,原来说别人坏话真的会遭报应的。 自觉理亏的蓝冉儿没再追上去。 月陌…… 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人名可以这么好听。 就是这次初见,让她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 她害的他不得不娶妻,硬逼着破了色戒。她也终究尝到了苦果,临死了,也等不到那人的一丝温情。 “咳咳……咳咳咳!” 蓝冉儿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醒来的,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衫。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充斥着爹和嬷嬷还有离儿的哭喊声,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 是月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在月陌那张素来无悲无喜总是淡淡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悲恸欲绝的神情…… 呵。 是梦吧。 临死前这一刻,她的心情是从所未有的轻松。 她突然觉得不稀罕月陌的爱了。 蓝冉儿笑了,悲怆而决然。心如死灰不过如此,她没有再殷殷切切地唤着夫君,而是冷冰冰地直呼其名。 “月陌,若有下辈子,我死都不爱你了……” 语毕,蓝冉儿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在没遇到月陌之前总是带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