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两夜间,费县两度易手。
从来如云一样浮在费县人头上的南亭侯府几乎灭门,虽然惨痛得让人唏嘘,可向来与人为善的孙三郎复仇的辣手,叫动了效仿卢氏心思的人胆寒。
青天白日的,费县阖县好似后半夜一样安静,以至于南亭侯府的嚎哭竟然传到了县衙后院。
侥幸得活的裴嵇幽幽醒转,看向榻顶熟悉的帷幔,呆愣许久。
他身上好几处外伤和冻伤,尤其脖颈一处险些致命,还是昨日贼曹丁们清理县衙里的尸首时,发现他还有口气儿,就偷偷的把他堆在尸身下面送到了城外乱葬岗。
城外早有范生安排收殓南亭侯等尸身的人,立刻把他接到了范家别院简单救治了一番,今早又给他送回了县衙。
“裴掾佐真是命大,伤口都被冻住的血水糊住,不然便是扁鹊在世怕也难活。”
“唉……都是命啊……希望此后县里还能太太平平的……”
“我看玄。仗哪有那么快打完的。”
裴嵇听着外间两个陌生的声音絮絮叨叨,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这是身陷敌手还是被救了。
“到时辰了。”其中一个说完,裴嵇听到衣袍摩擦的声音,便闭上眼睛。
那人走到近前,拿茶壶给他喂了几口带着土腥味儿的红枣汤。
自己一个小小县长幕僚,也没贤名在外,是绝没有资格被南晋军这样宽待的!
裴嵇心下一松,听着南亭侯府方向传来的哭嚎,突然泪打瓷枕。
“哎呀!裴掾佐咋哭了?”
给他喂补血汤的人咋咋呼呼,引得另外一个人噔噔噔的跑过来看热闹:“是醒了吗?我说松谷大夫这医术也挺神啊!”
死里逃生的后怕和着浑身的伤痛,与庆幸等复杂情绪交织下,裴嵇情难自禁,再次张开眼睛,就看见了两个不修边幅的衙丁正抻着脖子看着榻上的自己。
“真醒了啊!”
“裴掾佐可是伤痛?能忍么?松谷大夫留了止痛的药方,只是说多吃有害……”
既然没有殉国,身上也没少零部件儿,裴嵇的心思就又开始转动起来。
他没有吃止痛的麻药,而是仔仔细细的问了费县如今的情况。
张理死了。
县丞死了。
县尉卢秋叛国如今不知去向,五曹只剩下去救火的贼曹王校尉逃过一劫。
南晋军特意选在初五月会的日子攻击费县,就是为了将各级官吏一网打尽,进而以最快的速度让费县瘫痪。
费县所有管文武政务的正官一个不剩,吏员也十去五六。城门都尉倒是见机得早,若是在收复费县上没有出力,恐怕也逃不过一个临阵脱逃的死罪。
“城守的尸身都从城西拉回来了。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布置灵堂,只用一口薄棺敛了……”
“可不是县里不出钱啊!那不是南亭侯府死了许多人,一时县里的棺材铺没那么多现货……”衙丁怕裴嵇误会他们薄待张理尸身,指着哭喊传来的方向解释了句。
裴嵇这才知道,南亭侯府嫡脉只剩下世子耶俩,费县收复全靠杀红眼了的孙三郎……
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讯息,裴嵇缓缓阖目慢慢消化:
东翁的阵亡奏疏要怎么写?
费县失守的罪责必得全安在卢秋身上!
卢氏……
能不能趁着孙三郎余恨未消,让他协同县里先把卢氏人都抓起来?
如此,卢氏的浮财带回广固,也能安慰东翁耶娘一两分了吧……
我还年轻,我不能给他守三年,正是风卷云涌之际,我裴嵇怎能沉寂那么久?
要是有办法将收复费县的功绩分拨一点给张理,也算全我辅佐他一场的情谊了……
但是不给他守制我的名声怎么办……
是了。
费县一下子缺了这么多正官,除了县长不能是本地人,其他位置谁人接任呢?我既活着,就有替张理向郡里、州里举荐的权利,如此倒是可以与费县中有意向的世家交涉一番……
我得尽快给广固的张氏报信,让他们趁着消息还未传开再选族中子弟来费县作城守,如若不成,以我死守不退的功绩能不能取张理而代之?
我帮张氏占住费县,张氏能不能给我支撑?
“备纸墨,扶我起来……”
裴嵇忍受着伤痛和失血过多的晕眩,心思千回百转,不止保住他现有的地位,还想用身上的伤换取更多……
虽然他前日临敌为国举剑,不曾想过战死之后此生的奋斗一了百了,可也并不耽误他今日一心只为自己满心算计。
人性的复杂,可见一斑。
可在卢秋看来,局势的复杂还要加个更字。
缯县与费县的距离是绝不用走一晚上这么久的,之所以过午了他还没回到费县,都是一路犹豫不决。
卢秋被驱离缯县的时候,一心想着重投大吴,为表忠心还把一直昏迷的羊七郎带上,以期让南亭侯府雪恨的目光都落在泰山羊氏身上。
可万一严无疾成功了呢?
不管他是要去干什么,肯定是能左右徐州战局的奇谋。万一他成了,南晋大军就能长驱直入,最后来到费县一看,哦,你卢秋两面三刀啊。
那卢氏就彻底完了。
带着大军走走停停的卢秋,就是在等严无疾的消息。
如果他成功,眼下卢秋还没找到回旋的余地……
如果他失败,费县应该就是他的后路,卢秋可以趁机拿他的人头向大吴邀功。
随着太阳的升起,卢秋越发希望严无疾失败,最后竟然在缯县和费县之间的一处密林里埋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