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是那个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了。
这段时间,她不断的观察、分析、思考、学习、进步,不断的发现这个世界残忍的真相。
徐振英嘴里的平等,那是要废除奴隶制、废除几千年传承的嫡庶继承制度、废除男女之间的不平等,那种嘴上说得轻飘飘的改变,现实中却需要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的时间去推进。
“公平啊……说实话,以前在汴京城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现在想来,目前这种制度之下,我既遭受了不公,却也享受过社会权益。”
徐振英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作为五品官员的子女,即使我对社会毫无贡献,即使我不曾下地耕种,即使我不曾付出过任何劳动,我却能轻而易举的享受到这个社会的资源倾斜。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尤其是底层的劳动人民来说,是极度不公平的现象。然而就因为我有一个当朝为官的父亲,众人又觉得理所当然。这理所当然的背后,却凝聚了底层老百姓的血泪。”
跟在徐振英身边久了,徐音希的说话风格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那些个曾经听起来拗口的词,徐音希如今说起来却是如此自然流畅。
“然而作为千千万万女子中的一员,我却又成为了受害者。当时黄牙子先是推我入水,紧接着又救了我,父亲明明也看不上黄牙子,他也知道选择夫婿对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关乎我的后半辈子,可是他却为了面子,将我许诺给黄牙子。”
这还是过了这么久,徐振英第一次听徐音希提起当时黄牙子的事情。
“说实话,我当时万念俱灰,心有恨意。我恨父亲,恨黄牙子,恨这个世界。我不理解,我徐音希这辈子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何却会落到如此下场。都说这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我也看明白了,父亲他是爱我,他的爱却只能在我听话、完美无瑕、且有一定价值的时候。不仅是我,还有招娣,她…”
提到招娣,徐音希微微红了眼眶,“她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姑娘,她善良、勇敢、勤劳、纯粹,可是那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葬身河底。就如六妹所言,我经常问自己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好人没好报,凭什么每次被迫牺牲的都是女人?就因为女人弱小?就因为女人没有办法自立?所以我们天生就要受人欺负,就得忍气吞声,就得委曲求全?我不服,不仅替我自己不服,也为李招娣不服,更为天下这千千万万的女子不服!”
江永康跟在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静静地听着。若是从前,他多少觉得不服,势必要为男子反驳一番。
可如今徐音希娓娓道来,她语调温柔,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悲伤和愤怒。
江永康认真想着,身为男子,他以前从没有想过女子境况。
在他看来,爹娘感情很好,娘虽然整日困于后宅,却鲜少有愁眉苦脸的时候。
但是现在想来,母亲自幼喜爱舞刀弄剑,年轻时也是英姿飒爽,甚至与爹以武会友不打不相识。可嫁给爹以后,只能放下刀枪棍棒,转而一心相夫教子。
幼时,他曾看见母亲坐在灯下,爱怜的擦拭着自己年轻时候用过的宝剑,那眼底却是他看不懂的沉默。
徐音希说得对,为什么从来就是女子牺牲?
就像他爹,明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那个明媚灵动的娘,却最终又只能将她困于后院一隅,让她慢慢凋零,变成世俗人眼里的好妻子好母亲。
她明明武艺见识都不输父亲,明明年轻时最想做的是一代女游侠,她明明也想跟着父亲一起四处走镖,去看更高的山,更美的河,更远的云,可是却只能怀揣幼时少女的梦想到老死那一天。
母亲心里…一定也有很多遗憾吧。
她可也曾觉得这世道不公?
江永康默默的听着,脑子里却是思绪复杂。
徐振英却捏了捏徐音希的手,像无数次安抚她的一样,她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是啊,所以我们要亲手改造这个世界。路还长着呢,我们至少有几十年的时间,一点一点来,急不得。”
两个人相视一笑,皆是心照不宣。
徐音希却突然靠近了一些,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选择开口,“六妹妹…有一个问题,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一直都想问你,却又不敢。”
“你问。我尽量据实相告,不能实话告诉你的,我会选择沉默。”
徐音希觉得徐振英是一个很坦率的人。
坦率到了一种可爱的程度。
即使她现在已是一城的掌权者,即使她对待其他人都是步步为谋,可她依然是那个值得信任和性命相托的徐振英。
徐振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手在暗处握成拳头,“我想问…你是不是…把黄牙子…杀了?”
徐振英一愣,却没料到徐音希会问这个。
她抿了抿唇,看着徐振英那双黑白清澈的眸子,以及那眼底无法忽视的期待,她低声说道:“是的,早死得透透的,坟头草估计都快两米了。”
听到这个回答,徐音希提着的那口气猛地松懈了。
她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徐振英拍了拍徐音希的肩膀,不知是安慰还是在承诺,“你日后不用担心他再出现,强娶你或是诋毁你,也再不必为了这魑魅魍魉而担惊受怕。以后你要走的路,都是光明大道。”
徐音希却红着眼眶摇摇头,她的眼神笃定,眉宇间再无从前那柔顺软弱的影子,反而有一抹平静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杀意,“如今的我,再也不怕。他若敢出现,这回杀他的人,一定会是我!”
“六妹,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把自己陷入摇尾乞讨别人的境地,抑或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都说命不由人,我徐音希却偏不信命,我就要看看,是天非要压我徐音希一头,还是我能跟这天斗上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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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岚县最大的酒楼花满楼的二楼最大的雅间里,摆放着两张梨花木大圆桌。
屋内乌泱泱的十几个人却无人落座。
众人都是一脸苦色的站着,有人还时不时的望望窗外的车水马龙,有人则是连连摇头叹气。
城内老字号回春阁的贺大夫如今已有六十,一头的银发,却是双目炯炯,不甚见老态,是这屋内十几人中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贺老爷子啊,这大王突然把你我叫过来所为何事,您老消息灵通,若是听到什么风声可务必说一声,好让咱们有所准备啊!”
另一年轻大夫也是愁眉苦脸,“完了,他最开始杀了陈家,然后霸占陈家家产,现在不会是看上咱们的药堂了吧?”
“所谓宴无好宴,我看这位大王要么是要杀人劫财,要么就是有所图!”
此话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图什么呢?”
“说不准是他生了什么病,把咱们这些大夫全都召集起来治病呗。”
众人倒是频频点头,“常大夫说得有理。如果不是有求于我们,又何必摆上这么两桌宴席?”
贺老爷子站在最中间,安抚众人,“大家也先别慌。小老儿也不妨跟诸位实话实说,我也是昨儿个才接到的请柬,不过老头我仗着年纪大就多问了那送信人两句,说是城主有事要与我们商议,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就等大王来了再说。等会咱们得打起精神应付,千万别像现在这样慌慌张张,那位大王并非嗜杀之辈,只要咱们规规矩矩的,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坐在最角落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她身着深青色衣裳,头发利落的盘起来,整个人偏瘦,一身冷意,却有一双让人无法忽视的眼睛。
她安静的坐在那里,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这一屋子男儿,有什么可怕的!”那妇人一开口就带着训斥之意,她声音清冷,“再说自从这位新大王入城,先是开仓救济百姓,又是给流民分田,还组建城防保卫城中百姓。由此观之,此人绝非普通流寇之辈,更非滥杀之人。他又以礼相邀,给我们做足了脸面,我们又何必庸人自扰战战兢兢?”
贺老大夫眼睛一眯,而身边人似乎这才看到她,当下蹙眉,“大王怎么把她也请来了?”
“哼,这是什么场合,哪容得下你一个女子撒野。你莫仗着跟你夫君学了几天医术就不知天高地厚,我告诉你,只要我们这帮人还在岚县,就断断容不下你一个女人当大夫!”
“一个女人,还是个寡妇,唐大夫死了这才多久你就抛头露面!如今唐大夫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的卖弄你那几分医术,更何况指不定就是你开的那药害死了唐大夫!”
邱菊娘站起身来,怒目道:“一派胡言!我这官司是孙县令判的!当时请的可是晔县的大夫们论症,先夫的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你们若是觉得我邱菊娘下毒谋害自己的丈夫,不妨拿出证据,我们去孙县令那里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