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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端

一九九八年,世界杯如火如荼展开。男寝楼万人空巷,他们到处蹭电视看球。熬夜的人里没有金世安。      所有人都以为金世安和银枝的故事走到终点。因为银枝这个人,彻底消失在金世安的世界里。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在非信息时代,一个人想消失,是多么容易的事。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银枝消失以后,金世安收到一个分量很重的匿名包裹。他撕开那层结实的白布,赫然看到自己的曾经。    针织帽子,相册,小藏刀,裙子,耳环,头饰,香水……,还有一张存折,数目不小。  数着后面的零,他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存了这么多钱。    更可气的是,存折里加了一份账单,满满五页。  金世安粗略看了第一行:1994年11月X号,一盒黄果树,一瓶矿泉水。  “……”  那么遥远的一天,仿佛近在眼前的事。  一笔一划,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把一切都还给他,不能还的便折扣成钱,照样给他。似乎这样做便能让他们两清,从此互不亏欠。  她把过去四年的感情物化,绝情得不像个女人,更不像朝夕相处的恋人。    高强都咋舌:“这女的是神经病吧!太狠了。”    金世安想起他在书里读过的句子。他曾誊抄在纸上: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    对文字不敏感的他,为什么会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是不是潜意识里,早就在告诫自己——银枝就是那只恶狗。    爱他时,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是春风杨柳;恨他时,倒没吃他,只是将他当没有嚼头的废骨头丢弃。    倒宁愿吃掉他,一刀来个痛快。否则怎会生不如死。     他发誓要找到她。可是银枝如酒足饭饱的狼,钻进深山,恁凭他如何挣扎都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二零零零年,金世安与银枝相识第六年,分手第二年。  金世安收到银枝打来的电话。    这一天,看到北京来的陌生人电话,他便生出一种异样之感。  她一开口他便认出来。    她说:“我要辞职了。”    曾经养成的默契,此刻竟依然存在。  金世安知道她实际要说的是:“我要回来了。”    她说:“您能原谅我吗?”    原不原谅?  这是个难题。    ****    “嘭!”  高强愤怒地拍桌:“她还有脸回来?!”    桌面摇晃,酒水洒出来,滴在金世安的鞋子上。  金世安把手机放裤包,重新给他倒酒,淡淡道:“吃饭吧。”    “你打算怎么做?”高强不顾在场的两位同伴,怒道,“撅着屁股等那贱货再伤害?”  金世安抬眼,看了他一眼。  “……”  高强吃瘪。  刚刚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难道银枝不是贱货?!    金世安瞥了那两陌生人一眼,知道他们一个叫史飞龙,一个叫童皓。    史飞龙童皓本来就是高强拉来撑场面的,目的是让金世安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不是心血来潮。如今这两人因为私事起风波,他们两不好插手更不好在场,于是找借口提前走了。    两人一走,高强更肆无忌惮:“那女人这次回来绝对没好事!上学的时候我看她就不像安分守已的人。安子,我得提醒你,你着了她道一回,千万别傻傻的再犯第二次傻!”  他不自觉改了贱货的称呼,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金世安笑了笑,不为所动似的,端起酒杯:“来,碰一个。”  “……”高强哼了声,与他随便碰了下,一饮而尽。    金世安喝完酒,缓缓道:“你太激动了。”  高强绷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皇帝不急太监急,是老子多管闲事。”    “她只说她辞职了,又没说要回来。更没说要找我。我不中用老男人一个,她能看上我?”    闻言,高强脸色放缓,说的却是:“你现在话是这么说。如果她真的回来找你,你能保证不上?”    金世安往嘴里送了一片牛肉,不屑道:“又不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哪有那么大的火气。”    是的,他二十七,已奔三。  家中双亲虽不催促,但逢年过节也提醒过。  该定下来了。    被银枝电话一搅和,高强的正事没办成。他提出留宿在金世安这,但金世安没跟他多说:“我这只有一张床。”    “我睡沙发也行。”  “不行。”  饶是高强脸皮再厚也挂不住再三拒绝。要走之前他又跟金世安提了一次采购的事,再次被婉言谢绝。    高强并不打算死心,在县城找了家酒店暂时住下,联系到史飞龙和童皓,安抚他们,说得慢慢来。    ****    北京西站,安检口,银枝被工作人员拦下。  “小姐,您……”她指银枝手上的东西。    “不能带上车么?”银枝笑了笑,“不违法吧?”    “不,可是可以。但是您最好不要,因为如果水洒出来会弄湿行李。”  “我会小心点。”  “玻璃碎了会伤到人。”  “我会非常小心。”  工作人员愣了愣,毫不气馁:“小姐,长途颠簸,鱼可能会死。”    银枝说:“这个我就没办法了,鱼各有命是吧。”    银枝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一个20寸的箱子,还轻飘飘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短途旅游的白领,而不是归心似箭的打工人。  她抱着巴掌大小的鱼缸,在候车厅便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    鱼缸里有两只金鱼,一只金色狮子头,一只玉顶银狮。    金鱼,金玉。  据说家里买两只金鱼供着,便可金玉满堂,年年有余。银枝来北京的第二天,找工作路过花鸟市场,看到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鱼,优雅地摆尾,柔软如无骨。  她的心似被鱼尾划出的水纹牵动,跟老板商量好价钱,从里面挑出这两只。  一养养两年。  期间她搬了两次家,颠簸之余,也没舍弃它们。    这次离开北京回甘肃,其实也是搬家。  她本来把鱼托付给晓玲。晓玲收了她许多东西,受之有愧,也同意会好好帮她养。  但今天临走之前,银枝又后悔,还是带上了。    晓玲非常不理解:“你真是,不嫌麻烦?两条鱼值多少钱?你回家后再买两条就是了嘛。”  银枝默不作声。  她便继续说:“难不成还真养出感情了?”    银枝也以为自己养鱼养出感情了,但是鱼莫名其妙死了的时候,她又完全没心疼。    鱼怎么死的?  金鱼比人们想象的要娇贵。也许是因为长途颠簸不堪劳累,也许是睡对面床的小朋友趁她不注意,往鱼缸投放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朋友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娇憨道:“阿姨,它们不动了。”    火车到她要下的站了,她带上行李和鱼缸。    小朋友追到门口:“阿姨,鱼缸好漂亮啊。”  银枝装没听到,径直下了车。    这是一个小站。月台的顶棚破破烂烂,候车大厅墙壁上的颜色都脱落了。脚下的路虽没垃圾,但铺满灰尘,没走两步便脏了脚。    银枝把鱼缸放在行李箱上,摸出手机给金世安打电话。  感谢移动通讯的普及,让她这样的穷鬼也能用得起电话。  辞职之后,之前的电话卡便被她折断丢弃。她新办了张,就是那天给金世安打电话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挂断。银枝看了看时间,将近十七点,他应该有课。    银枝不急,又打了一次。    这次金世安接了。    “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银枝语气平缓:“金老师,是我。”  “……”  过了三秒,那边才问:“你还有什么事?”    “我到你的地盘了。你来接我么?”  “你在哪?”  “车站。”    他又没说话了。    银枝耐性很好,平和地问:“你来接我么?”  金世安不声不响,挂断电话。    这一站下车的旅客都走光了,只留银枝一个人在那里。车站乘务人员走过来,凶巴巴地让她赶快离开。    银枝微笑表示自己马上就走,顺便问了问,离火车站最近的旅馆有多远。  “这个啊,”工作人员想了想,说,“你出站右拐就有一家。”  “谢谢。”  低头又看了看时间,十七点整。    时间有点紧。    小旅店的环境不怎样,收费偏贵。银枝不讲究,付了一晚的房钱,开了间房。  她在小房间里洗了个热水澡,将一天一夜的风尘味从头到脚洗去。她细细洗净每根脚指甲。扔掉来时穿的所有衣物,换上成套的内衣,一件白色雪纺连衣长裙。运动鞋也换成高鞋凉鞋。    吹干头发,已经五点半了。算算时间,金世安该下课了。  小城太小,从学校到车站要不了几分钟。    银枝不敢耽误,重新收拾妥当行李,便出门退房。    当然,没有忘记鱼缸。    办退房手续的时候,银枝找老板借小刀用一下。    老板听见借刀,迟疑了下。火车站人杂得很,做生意不得不小心。    银枝作烦恼状:“我裙子脱线了,就用一下。”    到底是个女人,老板没多为难,给了她一把水果刀。  银枝接过刀,在自己的脚边比划,果断割裂左脚的凉鞋带。    “谢谢。”她笑道。    火车站一贯的热。没等个十分钟,银枝再次出满头汗。  她坐在路边的拦路石上,石头上铺了一张过时的报纸。她跷二郎腿,坏掉的那只凉鞋挂在脚上,一摇一晃。    鱼龙混杂的火车站,黑车师傅朝她吹口哨:“妹妹,你去哪啊?坐哥的车不?”  银枝笑了下,淡定且从容:“不用,有人接我。”    那师傅又说:“是谁来接你呀?你在这坐大半小时啦。”    大半个小时又怎样?这在她预算的时间内。    来之前她就做足了心理建设。如果他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说明他们有戏。如果他磨蹭一个小时才来,说明他心头有疙瘩,也不是没戏。  至于最坏的结果——他不会来——她压根没想过。    金世安一定会来。    太阳落山后,天空暗得很快。银枝无聊地敲食指打拍子。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终于,快七点的时候,马路对面缓缓走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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