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后,日头新盛。
杜长卿在家休养几日,总算将风寒养好了,一大早换了件春袍,同阿城刚到医馆,就见银筝在门口桌台后插了许多花。
花是石榴花,开得薄艳,丛丛火色似红绡初燃,又如红纸剪碎映在繁绿中,深红浓绿映得分外娇艳。
石榴花丛中,还点缀了许多巴掌大的白瓷罐,白瓷罐上贴了粉色纸笺,如藏在繁花中的粉玉,玲珑可爱。
杜长卿随手拿起一罐,问银筝:“怎么摆这么多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银筝把字画挂到墙上去,“是姑娘做的新药。”
上回‘春水生’背后挂着的字画被熟药所的人撕走后,墙面一直空荡荡的,银筝字画挂上去,铺子就显得别致了一些。
杜长卿凑上前去念:“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念毕,杜长卿懵然抬头:“这是什么?”
这价钱对卖猪肉营生的戴三郎来说,实在算不得便宜,不过他只是咽了口唾沫,道:“先买两瓶。”
“买药?买什么药?”杜长卿狐疑。
杜长卿瞪了她半晌,陆瞳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杜长卿气道:“固执!”
正说着,隔壁丝鞋铺也开张了,宋嫂在里头对银筝打招呼:“银筝姑娘,陆大夫,昨日那青鱼尝了吗?”
快至掌灯时分,对面丝鞋铺关了门,宋嫂从铺子里出来,去了城东庙口。
宋嫂挑完剩下的肉走了,戴三郎关了铺子,没如往日一般立刻回家,站在门前想了好一会儿,抬脚朝西街的方向走去。
孙寡妇心中得意,眼看着这人的一张脸越来越红,肖似煮熟的红虾,再逗下去恐怕都要落荒而逃了,她才忍笑道:“我瞧着你与戴大哥眉眼间有几分肖似,你与他是亲戚?是兄弟还是侄子?从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
二人便一起往城东庙口那头走,宋嫂是个热心肠,嘴巴又快,一路上直逗得孙寡妇笑得花枝乱颤,待二人走到庙口附近,老远地瞧见挨近巷口的那间小铺子大门大开着,有人站在里头剁骨头。
汉子的脸色更红了,憋了半晌,这人才吐出一句话:“……孙姑娘,我是戴三郎。”
宋嫂也笑,边笑边摆手:“都是一条街的,说什么客气话。”一转眼,瞧见仁心医馆门口桌台上摞起的瓷罐,讶然开口:“春水生又开始卖了吗?这罐子怎么瞧着与先前不一样了?”
戴三郎没说话。
宋嫂点头:“三郎确实厚道,是个好人。”
“你这样可不行,”宋嫂道:“你这素日里吃荤,身子越重,总不是个办法。要说这样,”她凑近一点,“何时能成家?”
宋小妹在后厨里喊宋嫂:“娘,家里没咸肉了。”
见这老实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宋嫂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忽而心中一动,道:“说起来,仁心医馆的陆大夫今日刚出了新药,说是能帮人纤身轻体的。”
“哟,三郎回来了。”宋嫂见状一喜,戴三郎回来了,今日总算能买到好猪肉。她又想起身边的孙寡妇,忙捅一捅对方的胳膊,促狭道:“你要不也买点?他每回给你的肉都比咱们的多。”
才出门,迎面就走来一位提着竹篮的妇人。
早几年的时候孙寡妇还瞧上了杜长卿,不过杜长卿不当上门女婿,婉言谢绝,这门亲事也就作罢。
宋嫂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先笑了:“我买这做什么,一大把年纪,胖了好歹能撑一撑,真要瘦了,不多几条褶子给自己添堵么?胖点儿就胖点儿,”她拍拍胸脯,“胖点儿结实,不然哪有力气干活?”说罢,一头钻进铺子里,招呼起客人来。
戴三郎抬眼看向他,杜长卿镇定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戴三郎移开目光,鬼鬼祟祟地开口:“我想买药。”
西街离城东庙口不远,夏日昼长,天黑得晚了些,戴三郎到了仁心医馆时,天色已近全黑,除了卖吃食的商铺前亮着灯火,大部分小店都收摊了。
粽子里也要放咸肉,不过卖猪肉的戴三郎一月前回乡去了,说是家中老母偶感风寒回家侍疾,宋嫂只能在别的肉铺买肉,买来买去,总归觉得不如戴记的猪肉好。今日天色早,想着干脆去瞧瞧戴记开张了没有。
此时已近戴记门口,正是清晨,夏日日头出得早,晨日中,桌案前,正站着个陌生男人。
戴三郎小心翼翼把贴着粉色纸笺的药罐子放在腰间,和他那把泛着油腥的杀猪刀映衬在一起时,真是让人难以言喻之感。
宋嫂就停住脚步,喊了一声:“孙妹妹!”
杜长卿凑近,诚心建议:“陆大夫,可不是我泼冷水,您这药茶可不如春水生好卖,要不换个别的?”
“纤纤?”
宋嫂看看孙寡妇这一身精心搭配的衣裙,又想想戴三郎泛着油腥气的臃肿身材,忍不住心想,虽然戴三郎是个好人,不过有一说一,也确实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五月初五是端阳。
杜长卿和阿城刚准备出门,迎面瞧见一个高大的胖子走过来,这人腰间两把混着油光的斩骨刀,走起路来脸上横肉乱抖,颇为吓人。
戴屠夫中意西街米铺的孙寡妇许久,奈何孙寡妇爱俏,挑男人不看银子不看本事,就看一张脸。戴三郎与“英俊勇武”四个字实在相去甚远,是以到现在也没能落得孙寡妇一个眼神,只能暗暗心伤。
“三郎,”宋嫂熟稔开口,“还和以前一样。”
陆瞳从身后药柜里取出一只白瓷瓶,道:“一瓶五两银子,约莫喝半月,你要多少?”
“天热了,”陆瞳道:“时下女子衣衫渐薄,或许希望看起来身形窈窕。这药茶,就是用来调整阴阳平衡、协调脏腑,疏通经络,运行气血,对女子轻身健脾有良效。”
“那倒是,”宋嫂附和,“要是再长得好些……咦,这不是三郎?”
灯火微晃,照亮了戴三郎的脸,也照清楚了他额上因紧张渗出的大滴汗珠,他忸怩地点了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
杜长卿看着戴三郎敦实的背影,有些费解地自语:“我真没想到,买你这药茶的,竟然是一介屠夫。”
宋嫂盯着这人,心中只觉夏日果然暑气重,否则她明明穿着清凉的小衫,怎会觉得此刻脸庞心头灼灼发热?
有上门的媒婆来说客,孙寡妇也好好地请人坐下吃茶,回头说一句“别的不要,只要人物齐整就好”。
“要我说,盛京那些男子都应学学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们女子走在大街上,瞧见的都是些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的丑男人,偏还觉得自己是翩翩公子,实在倒胃口。”
“纤体?”杜长卿有些怀疑,“女子纤体药茶盛京药铺里不是没卖过,没听过什么卓有成效的。陆姑娘,我让你做新药,你怎么做这个?”他扫一眼花丛中的瓷罐,小声嘀咕:“整这么花里胡哨的,没少花银子吧。”
陆瞳将两瓶“纤纤”递过去:“每日三服,按时煎用。”顿了顿,她又问戴三郎,“你可识字?”
戴三郎摇了摇头。
孙寡妇便带着丈夫留的银子和小女儿又回了西街,她手头有钱,人又生得不差,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来打她的注意。不过遣人来的媒婆通通被她打发了回去,原因就是这位孙寡妇不爱财也不爱才,就爱男人生得俏。
银筝回答:“这不是春水生,这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药茶‘纤纤’。女子用此药茶,可补气纤体,喝个多日,就能面若桃花,体态轻盈。”她瞧一眼宋嫂,顺口问:“嫂子不如买两罐回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