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芸娘
凉棚遮蔽头顶日光,满桌佳肴美馔热气腾腾,石桌前,女子身边一左一右,二人同样站着,于是风至此处也轻微几分。
纪珣看向裴云暎。
他面色平静,微微笑着,说话的语气很自然,却叫纪珣不由皱了皱眉,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喜。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喜欢这位裴殿帅。
席上众人都鸦雀无声,段小宴眼疾手快,一把拉着裴云暎在陆曈身侧空位上坐下,“哎哟,说什么介不介意,这么大张桌,还能找不出个位置不成?”
少年看向纪珣,适才灿烂一笑:“纪医官,您坐那边吧——”他指了个空位,恰与陆曈离得很远,正与陆曈对在圆桌两面,“刚好挨着白炸春鹅,夹菜方便。”
竹苓:“……”
纪珣垂着眉眼,一言不发,似在认真沉思杜长卿的话。
“是在食店买的?”竹苓愣愣开口,“我还以为是自家做的呢。”
杜长卿见状,轻咳一声,站起身道:“好好庆宴,说这些不开心的干嘛呢?今日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仁心医馆开张五十年——”
“是。”
裴云暎从她手中接过酒碗,低头把药露倒进自己空碗中。
院中气氛顿时有些沉重。
“我,太医局考核时次次第一,”她一指陆曈,“陆妹妹,春试红榜第一。我俩这实力,医官院甲冠天下,俸银至少得往现在翻十倍才对得起。”
那头,杜长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我老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毕竟就算他自己来,也未必能开到四十九。”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见状一口药露呛住,顿时咳嗽起来。
他虽只是个小药童,但自小跟着纪珣,除了饮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过什么苦。
众人都已咽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后,陆曈深吸一口气,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他叹口气,神色有些担忧。
竹苓捂脸。
这药大约的确很苦。
气氛又渐渐活络起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每次纪珣与裴云暎见面时,气氛总有几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谈正常,举止有度,但总有种暗藏的剑拔弩张之感,裴云暎笑得越是亲切,纪珣举止越是有礼,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他正要拔掉酒塞,一直不怎么作声的纪珣突然开口:“喝酒伤身,我今日带来青竹沥,正好可以用上。”
他这动作做得自然无比,陆曈手一抖,再抬眼,对上的就是众人各异的目光。
“……莫如芸。”
竹苓茫然。
又拿起银筝买来的桃子酒重新斟进她碗里,仿佛不经意道:“喝这个吧。”
鬼才信他的话。
林丹青和银筝还好些,不过喝完后鼻子皱成一团,显然也被苦到。
“大夫说来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着女儿在药铺门口哀告哭求,我们瞧着都心痛,以为小姑娘铁定活不过今夜了。”
话音刚落,杜长卿就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仰头,豪气灌了下去。
“谁知峰回路转,街头恰好驶过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个戴幂篱的年轻姑娘,扶起那对母女。”
药童竹苓却面露绝望。
“那是那是,”杜长卿捧场,“我看,大梁将来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俩中间挑一个了。”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从哪寻来苦得这般离奇的药材。
那位杜掌柜一气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众人面露难色。
陆曈的面前也摆了一碗。
银筝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络气氛,又加上段小宴话唠,杜长卿偶尔阴阳点评几句,方才一开始众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许多。
竹苓小声反驳:“那也不能说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于何地?”
自家公子做的药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纪家老太爷寿辰,纪珣都会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药露,每次纪家诸人都是面色苦涩地咽完。
顿了顿,纪珣转身,在段小宴方才指的地方坐了下来。
心中打定主意,杜长卿就把方才的甜酒放下,转而抱起纪珣带来的罐子,笑说:“那是那是,既然是纪医官精心酿制,要是不喝,显得我们多不识抬举似的。”
估计人也不喜与他相处。
说着说着,慢慢就说到陆曈被医官院停职一事上来。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风,把院中搭起的凉棚吹得呼呼作响,银筝笑着招呼:“大家别干坐着了,赶紧先用饭吧,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菜单我和杜掌柜半月前就拟好了,比不得皇城里讲究,公子小姐们莫要嫌弃。”
林丹青惊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吗?”
银筝也赶忙打圆场道:“就是就是,听说御药院的药材与外头成料截然不同。药露放在外头,不得卖个百八十两的,今日我们是托了纪医官和东家的福,才能见识这好东西呢!”
御药院的药材珍贵,林丹青说得也有道理,这东西放到外边,不知有多值钱。
不止纪珣,段小宴和杜长卿也满脸不解。
“来来来——”
杜长卿不满道:“我说,咱们这西街,好容易供出个医官,这进院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被赶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药单,多大点事,皇城里的人就是小题大做,那看一眼药单能上天啊?”
这倒也是实话。
杜长卿看看陆曈:“那不是你们的家乡吗?”
尤其纪家清流学士,这种为一钱银子货比三家算八百回账,实在难以理解……竹苓偷偷看向自家公子。
试试就试试。
“都端起来,别磨磨蹭蹭的!”
这也太晦气了!
酒楼里还宽敞一些,自家公子也不用和油汪汪的白炸鹅挤在一处。
纪珣怔住。
林丹青听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庆宴喝酒不是常事么?这人却偏偏说喝酒伤身。
“救活了。”
阿城嘴快:“林医官厉害,这荔枝腰子熬鸭,本来就是东家在仁和店买的。”
比起来,她更想喝银筝买回来的桃子酒,在冰桶里放过后,又甜又凉。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纪珣端着酒碗,面色迟疑:“药露会略苦一点……”
这本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生出几分气闷,只觉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来也有几分刺眼。
难怪外头要传言他不喜与人相处。
纪珣抿了抿唇。
四下无人说话,林丹青自然的顺过话头笑道:“青竹沥……名字真好听!”
这桌饭菜委实丰富,卖相又很好,小药童原本还嫌弃医馆院子有些狭窄,看到菜肴后,那点嫌弃顿时不翼而飞。纪珣学医,饮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馋,难得见一桌油汪汪,谁知竟是从外头买的。
“我多喝了一杯药露,纪医官应该不介意吧?”
陆曈不由皱眉。
纪珣的“青竹沥”正如其名,青碧盈盈,正是春竹色,倒出来时便比在罐子里盛着香气浓烈许多,一股苦涩药香充斥在鼻尖,甚至能闻得出其中几味药材。
“话不多说,”杜长卿举碗,“本掌柜先喝为敬!”
从容平静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苗良方出了一会儿神,像是沉浸在当年危急的一刻,须臾,才慢慢开口:“我后来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内御医莫家府中的小姐……”
东家抱起桌上酒坛,“我买了甜酒,动筷之前,大家先举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