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偏正早就在来福酒家候着,他点了一桌的菜,都是些肉食,他瞧着木姜清瘦的紧,只当她在楼里吃食受了苛待。 却不巧,他一抬眼,便看到楼里走进二人。前面的那个青衫女子,面容温和,嘴角扯着僵硬的笑,后面跟了个粉衫男子,腰间别着一把骨扇,背着手,边走进来便四处打量,一身子的纨绔气,白瞎了那张脸。 木姜看到何偏正,同他打了个招呼便落座,谢三郎脚贴着脚,挨着她坐了,抽出腰间别的骨扇,扇出一股冷风出来。 何偏正只瞧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向木姜:“木姜姑娘,你还未来,我便擅自点了菜。” 来福酒家人多,先点着边先做,免得到时候人多挤在一起,在这干坐着。 木姜颔首:“听何大侠的便是。” 谢三郎哼了一声,倒了杯茶尝了尝,脸皱的像包子一样。 何偏正这才问过去:“这位是?……” 何偏正是四处游走的侠客,所见之人皆是一身的男儿气概,从未见过这般的,木姜也碍着他的身份,生怕说了以后他瞧不起谢三爷,于是低垂了眼,撒谎道:“这是我们楼里的账房先生。” 谢三郎听了,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将茶一口饮尽。 晚间风大,饭散后何偏正欲送木姜回楼,被木姜婉拒。谢三郎吊儿郎当的走在她后面,有气无力。 木姜记得谢三郎爱吃肉,可这一顿上,何偏正同她将话,谢三郎垂着眼听着,一杯茶接着一杯茶饮,筷子都没动一下。 于是她停了步子,等谢三郎。 街市的灯晕了一层光影在地上,谢三郎踏上去,揉碎了,经过木姜的身旁,自顾自的走到前去。 木姜发了声:“三爷,晚间你为何不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谢三郎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背着手:“我穷就得贴着脸皮去吃这嗟来之食?” “什么叫嗟来之食?何大侠是我朋友,你是三爷,怎么就叫嗟来之食了?” 谢三郎偏过头,“他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木姜觉得和他说不通,却见他望着遥遥一轮月道:“我从前只觉得靠这幅身子赚来的钱肮脏的紧,如今看了,才知没钱更是没骨气的很,以前我撩你,利用你,你都忘了吧,从今以后我是我的谢三爷,你仍是你的粗使丫鬟,你做什么我不应该管,我做什么,你愿意瞧就瞧,不愿意就不要看。” 木姜不懂他为何要说这些,又听见他的话语如同檐间的落雪,带着一身的清凉,又带着无可奈何。 “木姜,你做的丫鬟,只要我有一口吃的便饿不了你。” 谢三郎从桌上见到何偏正心情便不大好,虽然他长得不若他好看,可是高大壮实,一身豪爽的男儿气概,举手投足间正气盎然,虽是江湖客,可是难得的踏实,木姜遇到他,也真是她的福分。 再瞧瞧他,落入风尘,文不成,武不就,靠的一张脸以色侍人,耳染目濡皆是巧言令色,勾心斗角,着实不是良配,这样下去除了拖累木姜,还能怎么着? 、晚上他躺在床上,他习惯性的翻身,地上却没有木姜的影子了,是了,她搬到了通铺,这样也好,与他远些,仔仔细细的瞧他在这百香楼做他的烟尘客,看的久了,觉得他脏了便会离他远远地,找个好人家嫁了。 到时候新婚燕尔,他念着主仆情深,备一分大礼,过个几年,生一两个儿女,围着她跑,尽享家庭和美之乐。 而这些,都是他所不能给的。 ———— 不知谢三郎从哪得了消息,长公主近日因着头疼病犯了,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请了太医瞧了半晌也看不出个什么毛病,有亲信说这长安城里不大干净,毕竟当年摄政王拥兵自立,打着清君侧的名声杀进长安城,后来先帝的宫殿又走了火,一夜下来不知死了多少人,指不定多少幽魂野鬼游荡在这长安城里。 长公主怒呵一声,她原本不信这鬼神之说,然而午夜梦回,她披上锦袍提上宫灯在自己的花园散心时,看到一个长发流脓的男鬼四处游荡,当下大骇,第二日便上了白马寺礼佛。 长公主府人多嘴杂,虽上头下了指令禁止谈论此事,却越是遮掩越是显得心虚,长公主索性带了浩浩荡荡的一堆人马去了白马寺。 如是,谢三郎早就梳妆打扮好了,装作平日里纨绔的公子哥儿先长公主一步登上了白马寺。 木姜一路上垂着眼,谢三郎瞧了,不动声色的移开眼帘,要如何?既不能给她幸福,便将这条路断的干干净净,免得倒是相思难腻,心如柳絮,气如抽丝。 他今日穿着茶白色锦袍,从腰间到袍尾绣着雅致的墨竹,头上插着羊脂玉簪子,发色如墨,唇色如三月桃花,一举一动尤是清贵,待回眸一双含水丹凤眼略略一瞥,将路上的世家小姐魂勾了一半。 谢三郎看到这个效果,得意的勾了勾唇,回头去看木姜,只见她神色如常,谢三郎刚升起来的骄傲自满的气焰散的一股烟儿都没了。 白马寺位于四明山山顶,山路崎岖,谢三郎和木姜都是连夜赶来了,现在瞧了,长公主的车马还在山脚,并没有上山。 来这的世家小姐多来求姻缘,谢三郎嗤了一声,同木姜道:“这世家小姐的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凭一两只签子便说的清楚的?” 木姜看了过去,那些世家小姐带着帷帽,踏出白马寺的脚步轻快惬意,仿佛那颗上下颠簸的心被佛礼稍稍安定了些? 可还不是自欺欺人。 忽的,谢三郎停下手里呼呼直扇的骨扇,别在腰中,拉了木姜的手走了进去。 谢三郎道:“反正没事,不如也求一个。” 木姜摇头,前行的脚步一顿,“奴有什么好求的?” 谢三郎呵了一声:“怎么没有,这女大当嫁,你不想去问问佛祖,给你的是个什么夫君?” 木姜好笑:“三爷不是不信这些么?” 谢三郎偏生嘴硬,他不知道自己对木姜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昨日瞧了何偏正,他出鞘如刀,沉而有锋,却不锐利,难得让人生出一份踏实的感觉出来,与他相比,谢三郎相形见绌,心里酸的差点可以掐出汁。一颗心浮浮沉沉,像在梦里一样一脚实一脚虚,等到酒席散后,惊觉自己留在木姜身边就是个祸害。 他娶不了她,给不了她幸福,惟愿她一世长安。 而他,还是没心没肺的谢三郎,做些戳脊骨的皮肉生意,苟延残喘过了这一世便罢了。 寺庙里人不多,木姜抵不住谢三郎软硬兼施,求了一道,却是个下下签。 谢三郎立马黑了脸,将手里的签子丢了,又让木姜求了一道。 在一旁的和尚看了,直摆脑袋。 木姜连忙止住谢三郎,说,“三爷,这不过求个心安,做不得真。” 谢三郎较上了真,咬牙道:“就算是个求心安的,也得给我掉下个上上签来。” 过了半晌功夫,才捏着满意的结果心满意足的走了。 白马寺的和尚看了谢三郎手上的签,睁开眼睨了木姜一眼,道:“峰回路转。” 谢三郎闻言,捏了拳头就想将他这欠揍的表情给垂下来,却没想到他一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谢三郎一番,又拉着他的手看了半会儿。 才迟疑道:“公子命格古怪,既是富贵的不可言,又是轻贱不已。” 谢三郎抽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口,没个好气:“哼,富贵,老子要是富贵,还会在这?” 和尚迟疑,说:“这位公子命中有一贵人相助,倒能提携公子青云直上。” 眼瞧着这和尚越说越浮夸,谢三郎掉头就走,揶揄道:“难道凭我这文不成,武不就的这个样子,还能尚个公主还是怎的?” “那也不是不可。” 谢三郎挑眉,细细想了一番,这长公主才过而立,额,虽然比他大一些,又刚丧了夫婿,要是他入了长公主的眼,嘿!还做什么小倌! 当下捧着后脑袋笑。 唯有木姜听了和尚的话,抬头瞧了和尚一眼。 长公主这次来白马寺礼佛并未带多少随从,身边跟着几个心腹婆子和随从。 年纪稍大一些的是长公主的奶娘,从小便跟着长公主,近日长公主受了骇,急的嘴间起了几个小红泡,待上了山便一个劲儿的劝:“长公主不怪奴愚昧,这先皇和先皇后毕竟死于非命,死后怀了怨气也不是没有,近日来了不如多上些香,要他们莫在缠着你。” 长公主虽过了三十,但仍是容貌妍丽的妇人,微眼下有些许青痕,她疲惫的捏捏眉心:“奶娘多虑了,他们生前都未斗得过我们,死后哪里成虑?” 奶娘尤不放心,将长公主的倦态锁入眼里,道:“这多信这些也不碍事,免得——” “哎呦!”忽的一声惊呼打断二人的对话。 侍卫见有人从草丛中蹿出,立马抽出刀架到来人的脖子上。 谢三郎萎在地上,暗暗捏着自己的脚脖子,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前方探去,似怨似愁,勾的长公主身边年纪小些的丫鬟唰的红了脸。 长公主皱起一双剑眉,奶娘忙的朝前喊道:“大胆刁民,可知你冲撞了什么贵人!” 谢三郎眼底涌起一分讽刺,可仍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慢慢的捏着脚脖子,慢悠悠道:“这来祭拜白马寺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可见了佛祖谁又不是红尘俗客?” 谢三郎幼时生长在江南,那里城外池塘,塘里柳絮飞飞,黄鹂半语,于是他说话慢条斯理却带着别有的韵味,像在别人心里下了一个钩子,他一手牵着,走走摇摇。 可长公主毕竟见过大世面,沉溺在谢三郎的美貌不过须臾,便清醒了过来,转身对奶娘说:“如此叨扰公子了,我们另寻他路上山。” 你要是寻了其他的路,那我的心思可不是白费了? 于是,谢三郎索性半躺在路上,鼻间全是黄泥的腥味,说:“夫人菩萨心肠,不若帮小生一把,积些功德可好?” 长公主近段时间真的睡得不怎么好,现下脑袋突突的只疼,于是按着太阳穴,对后面的人道:“公子不是有难么?飞檐,走壁,帮公子一把。” “是。” 仆从中走出两个彪型壮汉,朝谢三郎抱了一拳:“失礼了!” 谢三郎握住自己的手,瞪着眼:“诶诶诶!走开,我不要你们这些臭男人抱!” 飞檐,走壁哪会听他胡搅蛮缠,抄手一捞便将谢三郎的小身板扛在肩上,顶着他的胃,差点就吐出来了。 木姜听谢三郎的话一直在草丛中守着,见他得逞了忙的从小道中绕出,朝长公主行礼:“多谢夫人,刚刚公子脚崴了,奴又搬不动他,只得……” 木姜一向不会说谎,一说谎脸红脖子粗,索性长公主心善,看出来了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一行人便如此上了山。 待飞檐,走壁将谢三郎放下时,谢三郎被颠的站都站不稳,他一落地,便捧着自己的心口靠在白马寺的院墙,吐得天翻地乱。 木姜拿出帕子递给他,顺便给他拍拍他的背,关心道:“三爷还好么?” 奶娘瞧不惯一个男人比一个女人更身娇体弱,咋舌道:“瞧瞧,一个青年男子比一个女人都不如,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尽折腾这些歪门邪道!” 长公主瞧了一眼,跨进白马寺的大门,木姜微微直起身子,待看清长公主的脸,身子抖的僵硬了一下。 谢三郎擦过嘴角,闭着眼昂着脖子,呜咽道:“我容易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