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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意糊清明(五)

木姜留在百香楼里的东西很少,除了刚刚从管事那里支出的几吊钱和几身灰扑扑的衣服就没别的了,等将它们裹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田嫂进了门,她挑开帘子,惊讶道:“木姜,你这是……”    木姜的心稍稍安定,道:“我同管事将长工的事给辞了,田嫂多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招呼,我走了……你要好好招呼自己。”    田嫂闻言,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握住她的手,“你这是怎么啦,好好地,你现在把这辞了又要去哪?难道不在长安城待了么?怎么说的和要我们永别一样啊?”    一筐筐问题砸了过来,木姜言简意赅:“家里出了事,我……要回老家,以后怕是不能来长安了。”    “走的这么急?”    田嫂的脸上写满担忧:“这都快晚上,长安城外盲人瞎马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还有三爷知道你要走么?”    提到谢三郎,木姜想到他最后上楼梯事黯然的神色,心里一痛,说,“三爷过些时日便好了,何况我一个粗使丫头,既没有什么才华又没有声姿色,他又会记我多久?”    这话说的扎心,隐隐约约有些让自己死心的念头,田嫂听罢,知道木姜有自己的想法,只得好好的叮嘱:“你记得出了长安城要走官道,如今我听人说城外有一团散兵打着前朝太子的旗号和朝廷的官兵在骊山打起来了,你要是要走,记得离他们远远地,刀枪不长眼,伤了你可不好了。”    木姜心里一凛,暗道果然是她,又同田嫂道了离别的话,便朝着百香楼的后门走。    百香楼的后门是长安的东街。长安城内西街是官宦权贵的住所,东街便是平头老百姓的矮平的院墙。木姜一脚跨出门槛,眼睛一遍遍扫过百香楼小倌楼的所有。    那天井曾几何时搭上红松木的戏台,琵琶、古筝、箜篌、胡琴,锣鼓喧天,唱的是人世欢乐、好像那些愁啊、苦啊、泪啊都不存在一样。    外面的人以为楼里的人只会笑,于是千金一置,买一笑。    初如谢三郎。    木姜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是别贵妇人包了却暗地里与百香楼头牌有私情的小倌。    现在他是那个有血有肉,惹她气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咬碎了吃掉,当与她逢场作戏时,她又恨不得将整颗揉碎了给他。    如今……    再也没有了。    一夕相别,各自相安。    木姜带上门扣,往长安的西街走去。    却在那一颗秃了的柳树下看到熟悉的身影。    白色暗织竹锦的中衣外罩着浅粉色纱衣,衣尾绣着牡丹,他背对着她,好像等了她好久,玄黑色的鞋上积了一层霜。    他回头,看见木姜身后的包袱,眼色黯了黯:“要走了么?要是我不在这,你是不是都不算和我道一声别。”    木姜低着头,从台阶走了下去,在他面前站定,嘴张了又合:“三爷……你要多注意身体。”    “还有呢,既然是道别,那就和我多说一些。”    谢三郎嫉恨何偏正,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带她走,而他连给她一个名分的机会都没有,他也恨木姜,她怎么会这么好,好到没有多久他的眼里就开始有她的影子,末了,他又恨自己,要是一开始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木姜的心里也乱糟糟,她不知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好像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要从这里抽身而出了。    她盯着谢三郎的鞋面,嘴变得不像自己的,“三爷,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晚上不要到处乱走,你怕黑,记得身上要带着一根蜡烛,还有,您不要总是和楚江红置气。”    “还有呢?”谢三郎有些贪婪木姜的言语,好像她说的越多,她就越放不下他一般。    木姜生怕自己罗里吧嗦惹了他生气,可听到他从鼻间里窜出来的尾音,她的呼吸还是一闷,抬着头,看着那双依旧好看的眼睛:“三爷还要记得,不要总是把旁人的心当个玩意儿玩,不然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谢三郎笑,抬手想将她揽入怀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将手又收了回来,答应道:“好,我答应你。”    木姜点点头,挤出一点儿笑:“那挺好的,那,那我走了,三爷。”    她后退了一步,咬着牙要把谢三郎整个人囫囵的刻在心里,待到闲暇时慢慢的一笔一笔的勾勒,勾魂的丹凤眼、直挺的鼻子、比春日蔷薇还要红的唇不肖刻意的思索,便全部落在她的脑海中。    毫不迟疑、毫不犹豫,谢三郎想,难道何偏正就有那么好么,好到她迫不及待要离自己远远地,要和他厮守在一起?    木姜转身就要离去,手却被谢三郎握住了:“木姜,你别走行不行,你喜欢何偏正哪一点,我可以学,你就留在我身边行么?”    长安永宁门天际上头是深沉的灰色,再往下便是衰败野草的黄色,城门的士兵拉上闸门,城门快要关了。    木姜的心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她从谢三郎的手里抽出自己的:“三爷,我必须走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木姜,要是你怨我以前骗我,好,我现在在你面前发誓,你看着我该行么?”    “三爷!”木姜心里一顿,知道谢三郎误会了她和何偏正,索性顺着他的话,义正言辞道:“三爷,我为何要在你身边待着,我以什么样的名义在你身边待着?何偏正那里是个好去处,为何我不去?”    三爷松了手,脸色一下灰败下来。    木姜不忍,咬着牙一路小跑,她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见了谢三郎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不愿走了,可是她却不能不走,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不要说他,田嫂,就连整个百香楼都难逃一劫。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那步伐踉跄,踢了烁石快要跌倒也不敢歇一口气,生怕被后面的人赶上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连一点儿心都不舍得掰给他。    大概是何偏正真的很好很好吧……    谢三郎苦笑,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尖修长,圆润的指甲上凤仙花的颜色就要褪完了。    他还记得木姜不喜欢太娘的男人,才刚到他身边的时候还带着他去成衣店买合适的衣服,还告诉他不要总是嗑瓜子,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总是去问身旁的人,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    太多,太多了。    怕黑的时候,木姜陪在她身边;西西走的时候,木姜也陪在他身边,即使他由着性子胡闹木姜也在他身边。    可惜她现在要走了……以后会变成别人的妻子,别的小孩的娘亲。    而这一切都是和他无关的。    她已经对他毫不在意了,即使他今日故意穿着粉色的衣衫,想引起她的注意,讨两句说教的话,都不曾让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    秋风萧瑟,天暗了下来,谢三郎站在小倌楼外看着木姜出了城门,又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扶着门扉进了门。    ————  公主府内,长公主临窗而立,单手捏着一张薄薄揉皱被面浸了墨的信纸,神色难辨,飞檐、走壁跪在她身后。    她掐了一朵从窗头蹿进来的木芙蓉,淡淡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飞檐、走壁相视一眼,不知长公主这是何意,但还是答了:“回公主的话,今日是霜降。”    “皇上身体好些了么?”    “太医说还是老样子,但冬日快来了,要公主告诫皇上得多穿些衣服,少去人多味杂的地方,否则对他的身体疗养没有好处。”    长公主冷笑一声,指甲头掐进半绯半绿的木芙蓉,手上溅了晶透的汁水:“我跟皇上说,他就会听么?叫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宫里养病他自己愿意么?只怕先皇后自从身死之后,他的人魂还不是跟着去了。”    飞檐、走壁听到皇家的辛秘,脊骨瞬得绷直,脑袋都快贴到地面上去。    长公主将手里的残花一丢,拿上宫女递上的帕子,将葱白的手指头一个个擦干净,忽的,她像想到了什么,转过身,盯着身后跪下的侍卫:“那次白马寺的那个丫头,你们可把她的底细查清了?”    飞檐将近日调查的结果如实禀告上去:“回公主,微臣查过,那女子名叫木姜,原是百香楼倒夜香的粗使丫头,近年来才调到谢三郎跟前做事,她父母双亡,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    飞檐、走壁都沉默。    长公主背着手,望着窗外道:“可越是这样我越不放心,万一有个什么纰漏我可承担不起。”    飞檐、走壁听懂了长公主话后的意思,抱拳行礼,便一同退了下去。    木姜出了长安城,便往以前住过的茅草屋那边走,好在路上有几个扛着锄头归家的农夫,她一个人也不至于太过害怕。    屋里头好久没住人了,一开门,迎面便是铺天盖地的灰尘,木姜掩过鼻子咳嗽了几声,才点了蜡烛摸索到了木板床。    木姜滴了滴蜡在板凳头上,将蜡烛立了上去,抱着包袱坐在床上歇了口气。    很久没谁人的棉被有些润,躺在上面可以闻到淡淡潮湿木板的朽味。    突然门外咯噔一声,木姜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左看右看寻了根棍子握在手里,吞了口水对着那扇诡异的门道:“什么……人。”    门外的人轻咳一声:“对不住,木姜姑娘,我不知你回来了。”    木姜松了口气,原来是何偏正。    “要是你不方便的话,我明日再来。”说罢,脚尖一转,就要走。    木姜开门,看着他,准备把话都说清楚:“轻慢,何大侠,我也有事和你说。”    何偏正坐在板凳上,看着烛光下的木姜,好半天才接受她要走的事实。何偏正话比脑子跑的更快:“为什么?”等说完了自己都觉得太过于唐突。    木姜只得瞎扯:“我在百香楼遇到家乡的故人,他们说我在洛阳还有些本姓的亲戚,我想过去看看。”    的确,她一个孤女在长安城生活的未免太过艰辛。    可何偏正还是不放心,他问:“可靠么?你在洛阳又去哪里找他们?”    木姜摇头,“等走一步算一步吧。”    何偏正考虑了片刻,道:“不如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是做镖局生意的,正好下一趟镖要去洛阳,不如你就跟他们走,若是没找到亲戚就又跟着他们回来。”    木姜不得不感叹,这的确是个妥帖的注意,她点头,感激的看着何偏正:“那麻烦你了。”    烛光下的少女像一块温暖得琥珀,灼伤了何偏正的耳根,他有些腼腆,偏过头:“这有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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