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幕已黑。
院子灯火点燃,照亮一片蒙蒙雾色,晚风摇曳树叶,地上重重虚影随之飘荡。
姜问钰抬头,眺望了眼高空挂着的明月,拉回视线跟琴月道:
“跟他说我在沐浴,让他好生在门口等着。”
琴月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是。”
既然是在门口,那就不能请进院子里,只能在院子外面等着。
琴月把布料搁置在木凳子上,思忖着话术,走至竹溪院门口便瞧见了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谢之危。
要说这谢大人也真是奇怪,前几年表姑娘对他好的时候,他爱答不理,不放在心上,频繁地放表姑娘鸽子。
现在表姑娘一出门两三个月,他却变得跟个痴情男般隔三岔五来问一句。
琴月心里对锦衣卫是畏惧的,但表姑娘说了民怕官,官怕权,若是其他锦衣卫,则说’表姑娘是谢大人的养妹‘,他们会忌惮谢指挥使,不敢动她。如若是谢之危,则说’表姑娘心情不悦‘。
至于为何不悦,谢之危心里想的是姜问钰知道了他跟李如意的婚事,吃醋,生气埋怨他,正因如此才借了回桃花镇探亲的理由,短期离开了。
“谢大人。”琴月弯腰行礼。
谢之危眼睛往里探,没有小青梅的身影,眼神闪过黯然,依旧是冰冷威严的脸色。
“听闻钰儿回来了,她呢?”
琴月恭敬道:“回谢大人,表姑娘回来路途遥远,劳累疲惫,正在沐浴换洗,还请谢大人在此等候片刻。”
谢之危一听就皱起眉了。
在此等候?
向来都是别人等他的,他何时等过人,更别提站在门口等人了。
“表姑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上回遇刺客,官差不由分说进屋搜查后,表姑娘便不让男子进院子了。”琴月言辞诚恳,“希望谢大人谅解。”
上回遇刺。
谢之危脸上和心里躁怒顷刻少了不少。
他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青梅,肯定是怕得不行,明明如此害怕还体贴原谅他了。
也罢。
等着便等着吧。
琴月虚瞥一眼负手站立的谢之危,低头道:“奴婢回去看看表姑娘有何吩咐,先退下了。”
谢之危摆手。
琴月踏过青板石小径,穿过几棵茂密的树木,回到前院,姜问钰正单手支脑袋,借着烛火,低头翻阅账本。
琴月见她看得认真,便没打扰,起步进灶房,半响后,用托盘端着一个汤盅出来。
“姑娘,银耳莲子羹。”
银耳香和梨香扑鼻而来,覆盖那团萦绕在鼻翼间的花香味。
姜问钰视线从繁密的账本挪开,看着面前的白色瓷盅。
“雪梨切开上半部分,挖空里面的梨肉,倒进银耳莲子汤,盖上被切掉的梨子盖子,再用文火煨。”琴月边说,边给姜问钰舀了一碗。
“姑娘试试。”
姜问钰拿勺子舀了舀,凉些后送进嘴里,清甜可口的味道充斥喉咙。
“火候恰到好处,不错。”姜问钰称赞道。
她扫了眼院子门口,“那边如何?”
琴月说:“谢大人还在等。”
“哦,那就让他继续等着吧。”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既想要公主带给他的权势,又想要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青梅。
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姜问钰拿着勺子,慢悠悠吃银耳莲子羹,向琴月询问铺子的情况,顺便指出账本的问题。
夜晚烛火明耀,风中传来各种细碎的小虫子的声音。
一主一仆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氛围是难得一见的祥和。
须臾,吃完后,姜问钰站起身,掩面打了个哈欠。
见她回屋像是要休息了,琴月连忙道:“姑娘,谢大人。”
姜问钰啊了声,仿佛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物:“你跟他说,明日巳时去醉仙居。”
琴月神色担忧。
谢之危等了这么久,如果还见不到姜问钰,估计要杀人了。
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怕谢之危?”姜问钰抬手将被风吹起的额发压下,笑盈盈问她。
琴月点头。
没有人不怕锦衣卫活阎王。
“放心,他现在再恼怒也不敢硬来。”姜问钰安抚道,“谢之危与七公主的婚事板上钉钉,好日子将近,若是被发现深夜跑未出阁小姑娘闺房定会惹李景恒不悦。”
这就是谢之危现在为什么只敢在院子门口,而不敢进来的原因。
若是被传到皇帝那里,谢之危与李如意婚事可能保住,但皇帝一定会心生芥蒂。
认为谢之危在挑战天子的威严。
权力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要,人人也都忌惮。
少女清亮的声音和平缓的语速让人不由得信服。
琴月应下:“是。”
姜问钰回到寝屋,坐在黄花梨木椅子上,身躯微微向后靠,手指轻扣白玉笛,垂眸思忖。
仲子扁应该已经找到了解蛊毒的方法,但却临时反悔,不跟他们说。
估计是东方权跟他说了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但现在姜问钰没心思去理会东方权想做什么。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便会有不少人来追杀。
祝离枫在庙堂,东方权在江湖。而姜问钰目前所处的位置不在庙堂,也不在江湖。
扶天阁令牌、前朝公主,这两个都代表着危险。
扶天阁有几个老顽童,不仅不会服从,甚至还会为了争权追杀她;东爻国皇室发现她还活着肯定也会追杀她。
无论是为了仇恨,还是权势,江湖、庙堂都有想要她命的人。
如果不想后半辈子都提心吊胆活着,只有一种选择。
扶天阁,要统领。
东爻国,要亡国。
现在除了要杀祝离枫为白紫报仇外,姜问钰又多了两件事去做。
-
第二天,寝屋门口从里推开,晨光洒在少女朝气蓬勃的脸庞上,明媚照人。
站在院子的琴月回过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姜问钰吩咐:
“备马车,去净慈寺。”
琴月下意识应下,待马车备好,姜问钰提起裙摆上车时,她才回想起来:
“姑娘,中午不是约了谢大人到醉仙居吗?”
去一趟净慈寺中午肯定赶不回来。
姜问钰:“噢,恭喜他,被放鸽子了。”
琴月:“……”
好理直气壮的爽约。
琴月欲哭无泪,但转念一想,表姑娘给了谢大人一个人吃一大桌饭菜的机会,谢大人应该感恩戴德的。
表姑娘真是个不计前嫌的女孩子!
马车迢迢直奔净慈寺。
这一日中午除了谢大人脸色阴沉坐在醉仙居外,还有拎着点心锦盒,翻墙进苏府却碰了个空的世子。
苏府的人根本不搭理这个便宜表姑娘,只有春氏会关心一下她。
春氏在听到姜问钰去的是寺庙后,立即放宽心了。
阿弥陀佛,我那温良无害的表姑娘又去爬阶梯了。
姜问钰到净慈寺的时候宏光方丈正在忙,便由明安接待她。
明安很热情地带她去用膳。
素得一点油水都没有,姜问钰勉强扒拉几口,便没再动筷了。
果然,不是谁都能成为得道高僧的。
她就吃不来。
明安抱着葱翠欲滴的盆景坐在石桌边跟姜问钰闲聊。
“姜姑娘,你还有见着师兄吗?”
姜问钰一手搭在石桌上,一手曲肘支着下巴,闻言,眉眼轻弯:“前不久有见面。”
明安视线从观音草移到她身上,少年纯粹的眼睛满是真诚:“师兄还活着吗?”
姜问钰笑道:“活生生呢。”
明安松了口大气,继续低头捣鼓盆景,语气遗憾道:“师兄有两个月没来寺里,盆景都没人薅秃。”
“你可以自己薅呀。”姜问钰伸手点了点盆景的绿叶。
明安却摇头:“不行,出家人慈悲为怀,草也是一种生命。”
姜问钰无声笑了下:“那我帮你薅?”
明安还是摇头:“师兄说不能再支使姜姑娘做事,不然他就拆了我的脑袋当木鱼敲。”
姜问钰转了转眼珠:“你和你师兄认识多久了?”
“我三岁时候,被师兄捡回来的。”明安想了想,说道,“十二年了。”
明安三岁的时候,那时候谈殊也才十岁出头吧。
姜问钰思忖着,又问:“你师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明安抬头,困惑地朝好奇少女看去。
姜问钰双手捧脸,黑眸洇着柔和的笑意:“在你心中,你觉得世子是个怎么样子的人。”
明安说:“师兄是个古怪的人。”
姜问钰闻言轻笑了声,放下一只胳膊搭在石桌上,屈指若有若无敲着桌面。
“如何个古怪法?”
明安把怀里的盆景放在一旁,正襟危坐道:“师兄他有时候对我很好,有时候对我很不好,还有一些时候对我半好半不好。”
“怎么半好半不好了?”姜问钰认真聆听,抛出一个问题。
“我喜欢跑出寺庙玩,但不喜欢去干苦力。”明安哭诉道,“师兄明明知道却还要拎着我的衣领,把我丢到洪涝灾害的地方,也不管我吃饭。”
小小年纪就颠沛流离,真是苦了小和尚。
姜问钰装作恼道:“不管吃饭,他也太坏了!”
“对啊!”明安点点头,又摇头,“其实……师兄也没有那么坏,就一点点坏。”
他一副师兄就一点点坏,不能再多了的表情。
像极了怕谈殊报复。
姜问钰看笑了。
“姜姑娘,师兄是个很好的人。”明安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姜问钰,“虽然他大多时候都很可恶,但是他对人是真心的。”
姜问钰愣了下,少顷,她说:“我知道。”
谈殊在情感方面很刚强,一旦上了心,便能舍命相救。
未时四刻。
宏光方丈请姜问钰到禅院饮茶、下棋。
他有条不紊地煮了茶,给姜问钰倒了杯,还是上回那茶,苦味夹着氤氲雾气飘出。
姜问钰道谢接过茶,放在右手边,没有喝。
宏光方丈看了她一眼,并不觉得意外,不过他视线落在她眉间,发现少女的茫然和忧愁已然散尽。
五官灵动乖巧,浑身是掩饰不住的坚韧和朝气。
像是一株向日葵,迎着阳光而生。
不——她既是向日葵,也是阳光。
姜问钰看向面前的宏观方丈,他没有着华丽的袈裟,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布衣,脸上的褶子极深,却又让人觉得充满着怜悯苍生的慈悲。
两人之间摆着棋盘,宏观方丈干瘦的手指捻起棋落在棋盘上,姜问钰也低头,拿棋子同其对弈。
姜问钰瞧了眼他,轻声笑道:“方丈的棋艺和茶倒是匹配。”
一样的让人苦不堪言。
宏光方丈抬起苍老的眼睛,落在姜问钰眉眼:“老衲才疏学浅,自是比不过贵人。”
“贵人不敢当。”姜问钰清脆动听的嗓音放得恭敬,“此番前来是想求教方丈几个问题。”
宏光方丈:“姜姑娘请言。”
姜问钰直接问:“您认识白紫?”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宏光方丈的声音浑厚而和蔼,“白皇后便是如此。”
禅房里沉默了一阵。
姜问钰抬起眼,映着窗外节节挺直竹林的眸子仍然明亮,“世上有两个东西是不可控的,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大局势。”
“白紫死在了这两个东西手里。她爱的陛下选择一死了之,留下她独自承受苦难。她的徒弟看清大局势,利用大局势把她逼死了。”
“方丈知晓白紫最后同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等宏观方丈回答,姜问钰便道:“她说蠢也好、傻也好,好好活下去最重要。世道也许艰辛,但生命是自己的。”
“您觉得,她真的想做玉吗?”
宏观方丈串着佛珠的手轻轻转了转珠子,平日略低的眉抬起,并不浑浊的眼睛直视少女冷静的眸子。
“姜姑娘所言并无误。世上有人为美人一笑,祸乱天下,亦有美人为天下安康,甘做刀下无辜亡魂。乱世中,有数不清枉死的忠骨,他们愿战死沙场,为的是给后人一个生的机会。”
“白皇后于僻远的江湖间尚未忘记关注天下安危,于朝廷里心系黎民百姓。”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很久之前,扶天阁全是这么一群人。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朝廷朽腐不堪,禽兽勿如的人当朝为官,食朝廷奉禄,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使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
“《尚书》所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危险难测,道心幽微难明,只有一心一意,精诚恳切地实践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国家。”
“白皇后和陆皇帝懂得此理,他们虽败于天下大势,但正因他们的大情大义,才让流离失所的百姓安康安定,正因一辈又一辈的忠骨英雄,才迎来了安稳的天下。”
姜问钰一双杏眸全神贯注的凝视眼前的高僧,指腹缓慢地摩挲棋子。
她道:“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却为何要大情大义在前,小情小义在后?”
“白紫让白琼勿念、勿归的原因是她觉得亏欠白琼。白紫选择大义,抛弃小义,让白琼亲眼目睹了她和陆湛的死亡,她的遗愿却是让白琼好好活下去,多么可笑的事情,但更可笑的是白琼竟然答应了她。”
“方丈觉得白紫的遗愿是白琼的希望吗?不,恰恰相反,它是白琼的枷锁,是把白琼困在人世间的枷锁。”
说到此,她的声音仍然平静得毫无波澜,眸里却多了几分沉寂。
“没有记忆那些年,我的人生是一片白色,认为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好的。现在恢复记忆了,您觉得我的人生是什么颜色的?”
“黑白色。我能分清是恶意,还是善意,却不知谁是敌谁是友,因为人心是善变的,前一息还在拼命救你的人,后一刻可能就杀了你。”
人世间不是非黑即白,是多变的。
她只相信自己。
“人活着图的是一个念想,健康、幸福、财富、权势,人正因为有了念想,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宏光方丈和颜悦色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后放下,“白琼姑娘没有念想,姜姑娘有吗?”
姜问钰沉默了许久,就在宏光方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他听到了少女坚定的声音——
“有。”
闻言,宏光方丈那双满是智慧和怜悯的眼睛出现在了另一种情绪。
动容。
因少女坚韧与理智的回答而动容。
白紫和陆湛,一个为天下,狠心选择牺牲,一个因天下,软弱选择陪葬。
他们是好皇后、好皇帝,却不是一对好父母。
他们能为天下死,却独独不能为自己的女儿活下去。
白琼或许是沉寂如死海的,但姜问钰绝不是任人宰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