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过,尹蔓困得不行,邵江见她焉巴巴的,忍不住埋怨:“好好出来玩儿,你怎么搞的,能不能投入点。” 尹蔓眼睛都睁不开了:“饶了我吧,昨晚看了一通宵电视剧没睡。” 邵江看她模样确实疲累,也懒得再勉强她:“行了行了,回去歇着吧。”他不爽地挥挥手,“真他妈扫兴。” 尹蔓如获大赦,立马站起来穿外套,不想大宛听了,也跟着说道:“江哥,我和伊乔顺路,我们正好一起回去。” 邵江眼皮一抬。 大宛好歹在邵江手底下吃了几年的饭,对他的蛮横可以说是十分了解:但凡邵江做东搞趴,只要他不发话,除非别人有天大的事情,不然谁也不许走。 她硬着头皮说道:“江哥,我明天还上班呢。” 这话一说更是引得邵江含沙射影:“看我这记性,忘了宛姐现在走发财正道,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大宛被他挖苦了一句,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我能赚几个钱,您就别损我了。” 尹蔓见七朵金花们还玩得起劲,伸手指着叶兰叫道:“你坐过来,陪着江哥。” 叶兰疑惑地左右望望,确定她是在叫自己后,不由愣了,忐忑地看着她。 大宛道:“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邵江看了一眼尹蔓,目光又扫向叶兰,眉头微皱,没作声,却也并未拒绝。 叶兰赶紧端了酒坐在邵江身边,尹蔓站在她身前吩咐:“只要江哥没走,你就得坐在这里陪他喝到高兴为止,知道吗?”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看着姐妹们羡慕的眼光,叶兰简直不敢相信天上掉下的馅饼真的砸到了自己的头上,努力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乖巧地点点头。 邵江一阵没来由地烦躁:“你们两个赶紧滚吧,用不着来给我操办后事。” 两人听话地麻溜滚出酒吧,大宛这才抱怨:“他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怪了,真够人受的。” “废话,你既然要求他办事,我走就走了,你跟着干什么。你第一天跟他混啊。” 大宛没回话。 尹蔓见她突然没了声,心中一动。果然,半晌后,大宛迟疑地说:“钱鑫回来了。” 这结果尽管在尹蔓意料之中,却仍不免诧异:“他不是和那个学生妹找真爱了么,回来干嘛?” 大宛又不吭声了。 尹蔓和她相处多年,一看她这表情就懂了,神色一沉:“他又跟你要钱?” 大宛别过头,含糊道:“你知道还问。” “我艹你妈。”尹蔓没忍住骂人的冲动。 “你硬件不行。”大宛顺嘴接上,朝四周看了看,“在街上呢,你注意素质。” 尹蔓生生被她逼出一口恶气:“大宛,别怪我说话难听,这都多少次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贱!” 大宛面色尴尬,带着浓浓的自嘲:“我贱死了。”她试图转移话题,左顾而言他道,“我都习惯了,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这世上有一种人,总会在心慌之下不经大脑地蹦出些不合时宜的话,从而反向推动事情进入一个更糟的境地,大宛无疑是个中翘楚,这没心没肺的话对尹蔓而言更是火上浇油,她心中陡然腾起一股怒火:“你说我为什么气,自己心里没点数?好,先不说其他的,他找你要钱,你给了?” “……”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尹蔓气笑了:“所以你现在身上有钱?” 这次大宛倒是答的干脆:“没有。” “然后呢?”尹蔓连珠炮似的反问,“又来找我要?蒋宛如,你真当我是你的人形ATM机?” 尹蔓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大了些,过往行人好奇地朝她们看过来,酒吧街三教九流云集,有人倚在街边护栏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吹了一声口哨。大宛连忙扯着她往前走,低声道:“江哥不是给你钱么。” 蒋宛如已然将她气人的本领修炼得炉火纯青,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尹蔓气急败坏,千言万语硬是卡在喉咙,再次汇成简单粗暴的四个字: “我艹你妈。” 大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好在她早就做好了被尹蔓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索性死猪不怕滚水烫地把脖子一梗,壮士扼腕道:“反正我现在是活不下去了,你给不给。” “不给。”尹蔓连个眼风也没给她。 大宛一把拉住她,两人停在原地,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确切的说,是尹蔓单方面剑拔弩张,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大宛被迫承受着她寸寸目光,犹如利箭入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静静淌过。 大宛见尹蔓依旧面色冷漠,丝毫不为所动,终于渐渐败下了阵,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嘴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慢慢红了,在路灯下隐隐显出泪来。 她骤然松开尹蔓的手,只听尹蔓冷笑一声,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 尹蔓很久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她疾步走了半天,直到身上微微感觉出汗意,那些怒气也仿佛随着汗意从毛孔中一同挥发出去,才逐渐冷静下来。 回头一望,身后早已空无一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公园附近。平日这里很热闹,是个饭后活动的佳处,然而现下广场舞大妈早就散了,不羁的滑板少年们也已回了家,深夜的公园显出一种空荡荡的寂静,草木在昏暗的路灯下浸润了无声的光。 她找了个靠外街的长椅坐下,手下意识伸进包里掏烟,摸半天也没摸到打火机,想是落在包厢了,看着地面上自己黑黢黢的影子,不禁烦躁地踹了一脚。 午夜降了温,公园里带着植物特有的凌凌冷意,尹蔓耳侧似乎听见了些窸窣的声音,然而四周却又什么都没有。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树影招摇,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手上几乎冒起鸡皮疙瘩,还好不远处就是一个亮灯的警卫亭,心中这才稍稍定下。 她干叼着一根烟,脑内纷繁杂乱,想了很久,最后定格在大宛看自己的那个眼神上,叹了口气,还是认了命,打了电话给她:“你人呢?” 五分钟后,大宛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见尹蔓沉默不语,摸不清她此刻的想法,只得一步步靠近,生硬地扯出个笑容,试探着说:“还生气呐?” 尹蔓眉间神色淡淡,仿佛刚才在大街上疾言厉色的不是她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自己的人生,我管不了,也没什么好气的。” 大宛知道她惯会装模作样,一般吵架后这话一出,就证明已经平静下来了。大宛放了心,在她身旁坐下,得寸进尺道:“管得了管得了,我晓得你不会抛下我。” 尹蔓见她撒娇卖乖,和刚才训斥七朵金花的嚣张气焰判若两人,一阵意难平:“你就知道在我面前装可怜。” “毕竟如今我也只有你了。”大宛脱口而出。 尹蔓闻言静窒几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浸透了四肢百骸,那滋味异常复杂,令人如鲠在喉。 她掩饰性地清了清喉咙,用脚轻轻点着路上的地砖:“邵江已经一个月没给过我钱了。” “什么?!”大宛大惊失色,好像没拿到钱的人是她一样,口不择言道:“你失宠了?” 尹蔓面无表情:“滚。” 大宛想想觉得不对劲:“那他今晚这么捧你的场?” 她摇摇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宛忧心忡忡:“那怎么办……” 尹蔓浓浓的眼妆在包房里闷了一晚上,又被大宛气得暴走了这么久,已经花得不像样了,眼圈渗出乌黑,粉底也脱得一块块的,露出粉饰后的苍白皮肤。灯下昏黄的光线半明半暗打在她脸上,两只眼睛像两个黑窟窿,乍一看简直有点吓人。 头顶夜空深蓝幽深,浩瀚无边。容纳了这世界所有的不堪。 大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向来挺直的腰背,在这个沉寂的午夜,在这个无人的公园里悄然垮塌,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对自己说道: “大宛,不管邵江给不给我钱,你都不能再和钱鑫继续这么下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尹蔓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仿若下一秒就会散化成沙,随风而逝。 大宛一瞬间竟是不忍再看,她终于收起刻意做出的嬉闹,低下头静静看着被拉得斜长的影子,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大宛才喃喃:“小蔓,我没有办法。” 这句话细若蚊呐,好像从喉咙里硬憋出来的,一说出口,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一下开了闸: “你真以为我傻么?他赌得那么凶,我给他填了多少窟窿,我他妈给你带了多少麻烦,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恨!这个人渣!我真的恨,恨我自己,也恨他……所以我不敢想,一想起来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宛捂住脸,神情痛苦,自虐似得狠狠揪了几下头发:“但是每次他一跪下求我,我就受不了。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看不了他那样,没办法……”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就当上辈子欠了他……” …… 此刻公园里万籁俱寂,大宛低低的啜泣声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她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快嵌进了掌心的肉里,留下深深的印迹。尹蔓心如荒漠,徒留一片怆然。她掰开大宛的手,默默搓了会儿,感觉她终于放松下来了,才从包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粉头钞票,数了数,差不多七百,递到大宛面前。 大宛定定地看着她。 尹蔓道:“我这个月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她整个人无地自容,尹蔓见状,把钱塞进她兜里,平静道:“你自己多长个心眼儿吧,别回去十秒不到就被人骗走了。” 大宛别过头,不愿让她看见越流越凶的眼泪,吸着鼻子哽咽:“放心,再也不会了。” 尹蔓习惯了大宛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想再戳穿她。 不料大宛看着她,又一次认真强调:“这次真的不会了。” 大宛见她不说话,将后头那句“我总得顾及你”暗暗咽了下去,只是心中发誓,再也不会让尹蔓为了自己落入这样的境地。 一场争吵就这样悄声平息,两人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各自回了家。待他们离开后,离尹蔓座位不远处,突然有人动了动。 ——原来那里还有一个长椅,只是那人半卧在椅上,枝繁叶茂的草丛又遮住了他,尹蔓来时只当夜深无人,万万没想到竟会坐着一个观众。先前那些语重心长的话语与叩心泣血的哭诉,显然已是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那人耳中。 夜凉如水,穹苍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遮住了人的口鼻,只有听觉格外灵敏,男人未曾想到自己还能收获这番意外的闹剧,哑然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