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骏的路虎载着陈惜从江城一路向东,循江而下,出了城,过了东泥沟村,再开上几个小时坑洼不平的土路,从鱼虾塘间颠簸着穿村而过,浊浊江水便在前方铺展开来,死灰一般。 村子并不知名,但江岸边有个地方远近几百里几乎无人不知,村民把它叫做“浮尸地”——捞尸人安置浮尸的地方。 尽管陈惜来之前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无论怎样充分的准备,在消逝的生命面前,都会溃不成军。 尤其是如此惨不忍睹的场景。 在亲眼见到溺亡的尸体之前,听冼骏描述的“肿胀”、“腐烂”、“恐怖”就只是一些缺乏具象化的字眼,但此时此刻,她找不出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眼前的惨状。 她只看了一眼——不,一眼都不到,就立刻背转身,拼命奔出几步远,一把扯掉口罩,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恶臭仿佛从每一个毛孔渗进来,带着惊恐、悲伤、愧疚、悔恨和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烧灼着五脏六腑。 她曾经有机会可以救他的,有那么多机会的。 一瓶矿泉水递到眼前,盖子已经拧开。 她几乎是急迫地抓了过来,对着喉咙咕嘟嘟倒进去,灌得太猛,有一多半洒出来,流进脖子里,水是冰的,和着冷风,透心凉。她激灵打了个冷战,不住地呛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冼骏也不知从哪拿出条毛巾,新的,用另一瓶矿泉水润湿了,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 她把脸整个埋进毛巾里。冷得像刀子,手术刀,把她的理智和软弱一分为二。 冼骏曾提议由他先来探探情况,做个大概的判断,是她坚持要跟来,为的是更准确地判定浮尸的身份。毕竟他只见过郑风的照片,而她见过本人,比他熟悉。 过了好久,她才从毛巾里抬起头,脸色苍白,但已镇定下来。 “外头冷,你去车上暖和暖和吧。”冼骏说。 “我要再去看一下,我觉得……”她梗了下,“是他。” 冼骏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得像是盛装着多少种情绪。 “其实……脸基本上无法辨认了。” 这一点陈惜已经想到。“我记得郑风的衣服,刚才确实眼熟。” 郑家宜提供给他们的照片只拍到郑风的肩膀,除了黑色的一小块布料,其它部分根本看不到。冼骏诧异,“你怎么知道他穿什么衣服?” 陈惜愣了下,总算反应快,“我问过家宜的。” 这会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冼骏暂时把这个疑点放一边,跟上她的脚步。 陈惜并没有走到尸体跟前,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下脚步,足足观察了好几分钟,她才移开目光。 冼骏和捞尸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垂下眼睑,轻而又轻地点了下头。 捞尸人终于点着手里那根烟,长长吐出一口烟圈。 冼骏默然片刻,问:“确定吗?” “他羽绒服这个位置,”陈惜在左臂上方画了个小圈,“有一个三角形图案,浅色的,估计是白色;右口袋破了个口子,自己缝过,虽然现在已经刮开了,但是深色的线头还在;牛仔裤后面的裤兜上,有个像英文M的图案。他本来还背着一个电脑包,深色的,双肩背包,里面至少应该有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个记事本。” 尸体是脸朝上的,刚才陈惜看到的只是正面,捞尸人闻言把尸体翻转,他和冼骏都看到那个棕色的M。 陈惜描述的正是那个雪日郑风的衣着。她并非刻意去记忆这些细节,虽然身为画家,观察力比常人强一点,也不可能有福尔摩斯那样的眼力,但她发现失去色觉以后,反而对细节的观察力更强、记忆力更持久了。 冼骏重重地叹了口气,被口罩遮住,听起来沉沉的、闷闷的。 他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对捞尸人说:“找个东西,给他盖上吧。” 捞尸人接过钱,跳上船翻出一块破床单蒙在郑风身上,遮住他面目全非的脸孔。 生前身后,谁不希望有尊严。 冼骏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捞尸人。捞尸人也不避讳,掏出里头一沓人民币,当着两人的面开始数。 陈惜这才明白,这就是冼骏的“安排”。也许他在猜测郑风有可能遭遇不测的那天,就开始沿江寻找尸体。毕竟,郑风几次出现的地点都在江岸附近,而且最后一次露面也是去往江边的小村庄,容易联想到落水这个可能。“浮尸地”应该不是冼骏唯一造访的地方,说不定从江城到这里的每一个村庄他都探寻过。 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呢?从江城漂到这里,哪用十几天的时间? 那边捞尸人已经数完钱,发现多出一千块,疑惑地望着冼骏。 “有几个事想打听下。”冼骏说。 捞尸人把钱揣进兜里,用眼神示意他讲。 冼骏第一个问题就问出陈惜的疑惑,“按你的经验,人泡了多久了?” “十几天吧。” “从江城到这,漂十几天,合理吗?” “也不是没有可能。石头卡住了,沙子埋住了,人就漂不动,过几天水流一变,又给冲出来,都有可能。喏,”他用手里的烟指指浮尸地另一端,“那个女的,差不多也泡十几天了,头天才捞到的,这种不是没有的。” 冼骏没往那头看——别的尸体,有什么好看。 “捞人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背包、手机之类?” “行有行规,死人的东西我们不收。”他抽口烟,“包里要装个电脑,沉下去哪个捞得着,手机更不用讲。” 冼骏点头,表示相信。电脑手机入了水,又不能使,昧了也没用。 捞尸人见他问完了,平淡地说:“要带走吗?” 并不是所有认尸的人都会选择带走尸体,他已习以为常。 冼骏说:“要,但不是我们。” 陈惜以为他要通知郑家人,但冼骏拨打了110。 傍晚的时候,刑警、法医、镇里的、市立的,好些警车齐聚浮尸地,红蓝警灯在暗沉的暮色里闪烁不停。 冼骏在法医队伍里看见一个熟人——确切地说,是曾一健先看见的路虎。 “你……们俩怎么在这?”曾一健敲敲路虎车窗,狐疑地看看冼骏,又看看他旁边的陈惜。 冼骏下车,要言不烦,“我报的警,具体情况待会再说,你先去忙你的,验完找时间聊聊。” 曾一健撇撇嘴,去拿法医箱了。 两名警察走过来,向冼骏简要了解情况。 陈惜看他忙前忙后,应对妥贴,而她被他安置在车里,像被护在安稳的壳中,隔绝了冷风,隔绝了风里挥之不去的尸臭,也隔绝了警察的盘问——虽然不是审讯,但总令人紧张的。 冼骏结束了和警察的对话,回来说:“暂时还不能走,待会得去公安局做笔录。你饿了吧?我去村里看看有没有小超市?” 陈惜摇头,“我吃不下,你买你的吧。” 冼骏没劝,嘱咐她几句别睡着别锁车之类,往村子里走了。不一会就回来,提了一个超大号购物袋,钻进车里。 他一样样展示给陈惜看,干脆面火腿肠饼干面包……像是每样各买了一件。也不逼着陈惜一定要吃,只是她每摇一次头,他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后座一丢,转眼这辆路虎就像儿童春游会了。 连摇十几次,陈惜终于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勉为其难地撕开一袋饼干。 冼骏把剩下的都扔到后座,靠着椅背,专注而沉默地打量她。 她实在吃不下,脑海里总是翻腾着郑风的惨状,勉强吃了两三块就当交差了。抬起头才注意到他的眼神,这么近的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时候,像是可以穿透她的思想。 冼骏看她吃完了,开口说:“警察已经通知郑风的妻子了,我想郑家宜也会过来。” 陈惜一怔。她不敢想象母女俩的反应。 “你觉得我该不该问问郑家宜,究竟是谁给你讲的郑风的服饰,连口袋破损裤兜图案都事无巨细?” 陈惜心头一窒。刚才确实大意了,就算郑家宜都未必记得她爸爸裤兜上的图案。 冼骏倾身过来,紧追不放,“陈惜,你是不是,见过死前的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