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榆站起来的动作滞了一下,对角梁绰喝着茶没有看他,好像说出的话只是句不经意的提醒似的。 他坐下来恶狠狠灌了口茶,好像在反驳,但声音极低:“不去就不去,真是麻烦。” 孟仪昭收了点笑,她伸手将梁榆因为动作过大而略散乱的鬓发捋好,一边微弯着嘴角开口:“世子错了,宫禁乃宫中之禁令,防的是叵测之人,可非辖制皇上之令。” 她起身拉着梁榆,“世子真是古板,我可不愿继续留在这。隅之,不是去看烟花吗?” 梁榆立刻点头,见梁绰面色没有不悦也不反驳阿昭姐,狐假虎威朝他撇了撇嘴,“北寿,打包些糕点,走了。” 北寿忙哈腰点头,眯着眼睛笑看孟仪昭。纵然所有人都觊觎皇上身下的座位,但孟小姐总是会为皇上考虑的。 他出去找来小二多打包了几样她爱吃的糕点,回到雅间门口,展眉等着两人。 但赵恪予却不太愿意,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梁榆:“仪昭。” 孟仪昭对着唤她的赵恪予低头笑笑,“你别跟来,我与隅之有话说。” 她的眼神格外认真,他顿了会,勉强点点头,意有所指:“外面人多眼杂,你小心。” 出了酒楼外面的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晚风在东西直贯的大街上颇猛烈,纷纷支起摊子的商贩抓紧写着招牌的布条,叫卖声大了许多。 梁榆走在一边眼睛里满是笑意,极力表达了对阿昭姐的崇拜和喜爱后,像个孩子一样左右看看街边摆着的小摊。 孟仪昭跟在后面看他的举动,捂着额头笑出声来。刨去在隘山关待着的五年,他从来没有出过宫门。隘山关物资匮乏,出了门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土和草原。他这样的动作,反而最是真实。 她看好他不让他走丢,偶然灵犀抬头一看,刚出的酒楼上梁绰捏着什么东西正在看她,唇口动了动说了什么。她懒怠分辨,于是低头不理。 站在二楼的梁绰反而笑起来。 初初兴奋过后,从小的礼仪教梁榆沉稳下来。他背着手走到一个首饰摊上,捏起一个小巧的玉雕仕女,眉眼与阿昭姐略有相似,他就越看越喜爱。 待孟仪昭走过来后,他急急开口:“阿昭姐,你看,像不像你?” 她粗略看了两眼,不忍打破他的自我幻想,点点头,“确实。” 梁榆就垮下肩膀,放回玉雕,“若是阿昭姐认同我的话,你必定会接过它细细分辨哪里相似。” 他弯腰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委屈着声音像在撒娇:“还要捧我脸颊,夸赞我的。” 孟仪昭要被他软化了,她噗嗤一下笑出声:“可是怎么办,阿昭姐的隅之这么高大了,我便伸手也不能轻易捧起他。” 他转眼忘了那个玉雕,拉她的手下来握在手心,走到一个人少的拐角进去,和她面对面站着比量。 孟仪昭刚刚到他的下巴处,她长长的步摇会因为风而触及他的肩头。仰着头看梁榆的时候神色温柔,和当初差别无几。 梁榆就双手捧起她的脸,“那下次还我来。阿昭姐叫我,我就低头。” 外面的叫卖声似乎被风吹得缥缈起来,他尚未完全长大但依旧宽厚的手掌托着她的脸,可以触及她温软的皮肤,细腻的触感传及他的知觉的时候,他似乎晃了一下神。 梁榆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觉得像是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他不舍地放开手,弯腰将头轻轻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和她说话:“阿昭姐,我好像只有你和北寿了。” 孟仪昭就伸手扶着他的臂膀,眼睛看着小巷的尽头,“隅之,你喜欢当皇帝吗?” “父皇叮嘱我当好,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当。累极了,却没人可以倾诉。” 孟仪昭心疼地虚抱住他,但依旧开口:“那你想要荣王,或者梁世子坐上去吗?” 梁榆声音当即大了许多,他喊:“我不要,朕才不要!他们总会欺负人,他们对你一点也不好,他们赶走了疼朕爱朕的嬷嬷……” “好好好,你不要……”她惊了一下,立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隅之不想要的谁也不能强迫,乖,你不要激动。” 北寿站在巷口警惕地盯着来往的行人。 梁榆很容易被安抚,他习惯了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有阿昭姐在他耳边温柔得像冬日包裹他的暖阳,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让他平静下来。 他习惯了,所以很快低下声音,慢吞吞的:“阿昭姐,他们以前还会骗我的,现在却开始连掩饰也不愿掩饰了。” 那是因为你长大了啊。一个开始有完全独立行事能力的皇帝,尽管再孩子气,掩伏着的老臣都要开始动作了。 孟仪昭眨了眨眼,“先帝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为什么字隅之,为什么叫梁榆?” 这与他的名字有甚么关联? 梁榆迟疑地摇摇头,耳朵蹭过她的脖子,有点发痒。 他靠近了点,嘴角翘得更大了。 “你的名字这么巧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隅之,你没有想过吗?” 想过吗?当然有,但从未深想而已。 孟仪昭带着他走了好几条深深的巷子,拐了几个一模一样的街口,然后敲响了一家简陋的院门。 里面只住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他身量佝偻,拄着的拐杖却意外的质地极好,与这破旧的院子格格不入。 他与梁榆讲了一个故事。 —— 深夜寂静,梁绰坐在书房,听见了夏日以来的第一次蝉鸣。 跟着孟仪昭两人的侍卫却在禀告一个让他并不怎么高兴的事。 “皇上和赵六少夫人去了一个极其偏僻的院子,里面似乎只有一名年逾七十的老人,他们在里面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待属下进去找那名老人时,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又气又笑。 下面述职的侍卫头低了点,似乎有点害怕梁绰发怒,声音也小了下去:“像是正常的寿终正寝。” 梁绰冷笑了两声,气极了将手上的砚台扔向他,他额角立即破了口,流出来的血顺着眉毛滑进眼角,却不敢呼痛出声。 他踹了两下桌脚,哐哐的响声到底打破了外面这平静,“去把这消息传给赵恪予。孟仪昭……本世子当初就不该让父王同意那门亲事!” 他想起她毫无畏惧地反驳他的话,牵着梁榆的手走出去,在街市上回头与他对视。 不该的。 尽管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该。 侍卫退下去时候,只剩了他一个人。灯火恍惚的时候,桌上的密件也看不下去。梁绰拿出她今日丢下的发钗,放在眼前仔细看了几遍。 灯火在眼前,他目光缱绻地看着那支玉兰簪,半晌勾了一下嘴,放在火上燎烤。 在火光映照下,白玉的质地反而被衬得温暖明亮,沾不上丝毫黑灰。梁绰就放下来,喃喃自语一般:“放过你了。” 孟仪昭是在梳妆的时候发现自己丢了一只发簪的,回想起来的时候,是那时站在酒楼上的梁绰手里拿着的东西? 她后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由着丫鬟给她卸了发饰,闭着眼睛在想什么,外面就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丫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孟仪昭等她吩咐。待她挥手后退出房门,在出去的时候恰好碰上进来的赵恪予。 他高大的身影踏步进来,面色看上去并不怎么愉悦。丫鬟无意看了一眼,立即低头不敢再看,匆匆忙忙出去像是后面有豺狼虎豹一般。 孟仪昭不必睁眼就晓得来人是谁,她甚至知道他来做什么的。于是只是散漫着声音开口:“这么晚了你还来?” 梁绰派来的人与他说了消息以后,他简直要疯了——是嫉妒的,她能与他违背世俗互诉衷情,却只是止步于男女浅淡的打闹上。而对梁榆,非但情愿顶着荣王等人的威胁,连岌岌性命之危也愿意付出,去帮他私底下找上以前的旧臣。 他走到她的身后,压抑着担忧和惊慌,“仪昭,你告诉我,你今晚与那老臣说了什么?” 孟仪昭睁开眼爬起来跪在椅上,隔着椅背面对着他,轻松地笑了笑:“你不要管,我不告诉你。” 她这样无所谓的样子让赵恪予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梁绰甚至荣王,都在死死盯着梁榆吗?你与他做了什么,你以为能瞒过他们?” “我又不打算瞒过他们。”她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对了,梁世子捡了我的簪子,你明日替我要回来吧?” 赵恪予即将出口的话生生顿下,他微微变了脸色,“你的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