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已经亮了,长安的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丝毫不见昨夜的那种阴森景象,如果不是昨夜亲眼所见,还有依然在他背上睡觉的这个人,轩辕承也会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其实他昨夜已经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小睡了一会儿,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身后这个小姑娘直到现在居然还没有睡醒!就算她只有十五六岁身材也不算太大,就算他是一个就快要满二十岁的男人,但这样一直像死猪般的压在身上一直走啊走也终于令他腰酸背疼啊! 就这样在无数行人的侧目之下轩辕承终于走到了一条卖小吃早点的街,他实在已经太饿了,就算背上的那个死猪一样的女孩子还睡不醒,他也要把她丢在地上然后去买两个肉饼和一大碗稀饭好好的吃一顿早饭。 “嗯……好香啊,是有东西吃了么……”还没等轩辕承把背上的人丢下去,那个人竟然自己开口说话了。 “……”轩辕承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现在心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气愤还是什么别的,他只能说,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奸诈成这样的人,而这个人偏偏还是个女孩子! “你醒的可真是时候啊!”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得出他这句话里笑里藏刀的讽刺!而他背上的那个人显然不是聋子,却偏偏好像真的没有听出来。 “天已经这么亮了,我当然要醒了,难道你是要我再继续睡下去?” “……”轩辕承不说话。 “阿承?你怎么不理我?” “……” “喂!你又聋了么?” “我不叫‘喂’。” 小姑娘显然愣了一下,扭过眼睛,不再说话。 “姑娘……” “我不叫‘姑娘’!” “那你叫什么?” “说了我不知道!” “你……”轩辕承再次气结,紧紧抿住双唇,这次心里下定决心,绝不再和她说一句话! 少女见轩辕承果然再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极是委屈,嘴也高高撅起,两人又僵了一会儿,少女侧头看见轩辕鬓角隐隐的汗珠,眨了眨眼睛,放柔声音道:“阿承,我没有名字,要不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轩辕承心里本来是坚决不要理睬她的,但听见她又甜又软的声音,嘴里却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声,心中刚刚警觉,却又有话从他嘴里说了出去:“我起的名字不好听。” 少女喜笑颜开,搂住他脖子道:“不要紧,我不嫌难听。” 轩辕承这下再后悔也晚了,垂下眼睫想了一想,道:“清涟。” “清涟?” “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知为何,他一下便想到了这两个字,想到昨夜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满池清香淡雅的莲花。 “嗯,那我往后就叫清涟了,清涟……轩辕,咦,阿承,我们的名字还真是像呢……” 轩辕承不理她,他实在是很饿,要赶着去吃肉饼稀饭。 “阿承,你累不累,要不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一直被压得腰酸背疼他都挺过来了,清涟的这一句话差一点把他击倒。 “你不是腿软走不了么?” 清涟点头道:“是啊,可是现在不软了,当然能自己走,我腿又没有断……” 轩辕承这下再没什么可说,是啊,这丫头只是一直装睡,也没说自己不能走,只有他自认倒霉才是。蹲身下去,将背上的清涟放在地下。 第一次见她站在自己面前,果然是比他足足低了一头,轩辕承又把她好好打量了一下,明媚的阳光里,她的眼睛仍是异常明亮生辉,刘海依旧遮住额上的胎记,身姿轻盈,容颜俏丽,青色衣裙软靴,一眼望去真如出水青莲一般。 真的要把她一直带在身边么?轩辕承心里突然涌上一阵痛苦的眩晕,从昨夜到今晨,他已然发现,他和这个被他起名叫“清涟”的女孩子,实在是有些八字不合,若要这样一直待在一起,只怕便会不得安宁了。 “阿承,你想什么呢?我饿了,我们快去吃饭!”清涟弯起眉眼,向着他灿烂一笑,自然而然的拉住他手臂,向着已经不算太远的街边小摊走去。 坐在方桌边,轩辕承点了肉饼和稀饭,清涟要的和他一模一样,她似乎从来没吃过这些东西,一边吃一边道:“这个东西就叫‘肉饼’么?阿承,你们这的东西真好吃!”轩辕承一边笑道:“好吃就多吃点。”心里一边哀叹,这姑娘的病看来是再难治好了,常听人说失了心智的人行事便如三岁孩童一般,这下只怕他往后的境遇,已不仅仅是八字不合这么简单。 昨夜除妖费神,今早又背着她走了这么久,饥肠辘辘,是以很快便把面前的饭吃光,抬头一看,竟然见到清涟居然也吃得和他一样快,不免心中惊异,他虽没怎么见过什么女孩子,但和师兄师姐一起吃饭的时候,两位师姐往往都是最后才吃完的。 “你怎么吃这么快?” “……因为好吃啊,再说你不也吃得很快?” “……”轩辕承心中再次后悔,为何要和一个只有三岁心智的姑娘说这么多。 起身算账,正要离开,却忽听从东边不知哪里悠悠传来一阵琴音。 琴声欢快明媚,穿过丝丝缕缕,仿佛三月的柳枝下英姿飒飒的少年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轩辕承闭上眼睛,阳光洒在他脸上,心里暖洋洋的,他也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母亲温柔慈爱的目光,为他轻轻系上衣裳的纽扣。 “娘……” “哎呀,今儿个又是七夕了,难怪又能听见这琴声。”身旁找钱的摊主也听见了这琴声,如此说了一句。 “怎么,你认识这弹琴的人?” 摊主连连摇手,“不认识不认识,不过小哥看来不是本地人吧,只要是在这长安城里住过几年的人,都听过这个人弹琴。这人琴声绝妙,要是光听这琴音儿,就说是天上的神仙弹的也有人信,不过这人每年就弹一回,回回都是在七夕这天,从早弹到晚,小哥你今天正巧听见,可也算是缘分,喏,那人就在那边那座二层的旧木头楼里,你要是想瞧热闹不妨就去看看,不过都说那座楼闹鬼,所以我们这些人都从来没上去看过。” 轩辕承本来只是心中赞那琴声精妙,并无意去看那弹琴之人,现在给这摊主一说,反倒起了好奇之心,向那摊主点头笑道:“多谢大哥相告。”回头向着清涟道:“走,我们去到那边的旧楼瞧瞧。” 清涟眨眨眼睛,这次竟然没有说话,只是乖乖跟在他身后,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清涟,你有没有听见那边的琴声?”不知为何,虽然每次都后悔不迭,但没过一会儿,他便忘了清涟和他八字不合的事。 “听见了。” “你觉得如何?” 清涟并未回答,轩辕承回头看她,却见她只是低着头皱着脸,似乎是在冥思苦想。轩辕以手扶额,转回头去,他又忘了,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通音律? “这曲子很……不开心。”清涟想了半晌,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说了还不如不说,轩辕承连气都懒得叹了,这穿透满城花香的琴音,分明满溢喜悦和开怀,就连聋子,还有傻子,都能听出这曲子里的欢乐之意,轩辕承悲哀而欣慰的想,原来她不是傻子,是不是应该替她高兴。 谁知他刚刚想到这里,琴音竟忽然变了,不再是那种甜蜜、静谧的喜悦,而是渐渐急促,重重弹拨,好似疾风骤雨,金戈交鸣。轩辕承愣住,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心中似也和这琴音一样,急促慌乱,难以喘息,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刚想回头问清涟,却听她在身后说道:“前面就是刚才那个卖饭的说的地方了罢。”心中一凛,忙抬头向前看去,果然在两人前面十步之外孤零零的矗立着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楼,只有上下两层,木头都已掉了漆,斑斑驳驳,露出了发白发黑的木色。琴声是从二楼传来,残缺的雕栏之内,陈旧的白纱飘荡,似是经年未洗,白色都已变黑。 这处本不算偏僻,但在这间两层木楼之旁,再没有别的房舍,就算连一花一树也看不见。轩辕承屏息凝神,清明心念暗暗感觉,除了这令人心神难宁的琴音,却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样。睁开双眼,缓缓舒了一口气,轻道:“我们进去。” 台阶腐朽,踩上去吱吱呀呀,好像摇摇欲坠,木门破败,用手一推,一股经年的潮湿味道扑面而来,兜头飘下几张蛛网,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人迹踏足了。 他二人声音颇大,楼上的琴声却没有半点止歇,好似根本就没有发觉有人闯入了这座小楼。 轩辕承心中并无什么恐惧,反倒是清涟却令他惊讶,面对如此破败阴森的情景,她却好像没有一点儿女孩儿家该有的害怕。眼见着清涟走在头里,抬脚就要上楼,轩辕承不假思索的一伸手,一把握住清涟手臂,清涟回头望他,眼神诧异,轩辕低头,这才看见自己手掌紧紧抓在她白藕似的玉臂之上,脸上蓦的一红,赶忙松手,咳了一声道:“那个……你还是走在我后面。” 清涟看了看自己手臂,不但不着恼,就连羞怯也全然见不到一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瞥了一眼轩辕承,嘻嘻笑了两声,乖乖侧身让他走在前头。 轩辕脸上还有点热,伸手挠了挠头,镇定心神抬脚上楼。 楼上只有一间房间,门前白纱飘飞。 琴声依然,却已早没有了分毫欢乐,就连方才的急促紧张,都已不复如是,现在回荡在他两人耳边的琴音,渗透着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世上所有的悲伤,最致命之处,不是当时的痛苦,而是永无止境,绵绵不绝的回忆。 那些曾经温暖美丽的回忆,就像是海上最美丽的幻影,看得见,却再也不能伸手抚摸、触碰。那是一盏永远再不会亮起的灯,是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不管你再点多少盏灯火,守候多少个月圆,都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每一个听见这琴音的人,都无法逃开这种感觉,每一个人在这琴声里,都会看见那些自己永远再也见不到的面容,然后,忘记一切想做却还没有做的事,只想永远在这琴声里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