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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郎女

今年的熙园冷成这样,很是少见。  熙园不是园,就像百里铺不是铺一样。但两者在建邺都已有百年的历史了。两相都是有名的大镇口。辐辏往来,昌繁兴旺,且地处江东最南端。可是就连这两处,今年也冻死了十余人,今冬之寒,可见一斑。  孙茹按了按马鞍下鼓鼓得袋子,长腿一迈牵着自家的马向熙园的悦凤街走去,呼啸着的朔风刮过这条街,似要把街上的青砖都掀起来。熙园却像沉睡在一夜北风里,不曾惊醒。  五更三刻,天刚刚露出些许光,月儿还弯在檐角,像一刃银钩挂着时间。孙茹团云暗纹的小朝靴踩在铺满银霜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呻/吟,四周寂静异常。  “——郡主!”哧哧的喘气声昭示着来人跑了很长一段路。“郡主——”声音近了些,这才让孙茹驻了足。城门处跑出一个小兵,着骑兵服,大大的棉衣像个口袋把他包在里面。腰间佩着鬼头军刀,步子抡得没有任何章法,一个劲的往前冲,眼看就要撞上她。  孙茹眼疾手快捞住那傻兵脑门往外一推:“干什么?!”她皱着挺秀的眉毛,一双杏眼微敛了敛,在寒风中,墨色的瞳仁折射出一抹不耐。“就这么冒冒失失的?怎么上战场?”声如滚珠,敲金断玉。  小兵不好意思的抬头挠挠脑袋,抬头笑了“呵呵,郡主,都尉让我带话呢!”他一笑八颗牙,带些憨傻。孙茹翻了个白眼哼出一声,周胤那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有什么好话?!  “郡主,都尉说了,主上今日过了您家,让您多备些金疮药,仔细你老人家的......香臀.....”小兵的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可能一瓶不够,要两瓶!”  孙茹斜了一眼小兵,怒道:“滚!”抬起长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让他闭上他的两片河马大嘴!切切到有一大碟子!”只见小兵抱头鼠窜,跌了个大马趴,一路连滚带爬跑了个没影。  她望着街道气的胃疼。要不是周胤那臭小子撺掇她去同雪围场猎金丝掉吊尾狼,她也不会犯事儿。谁知道那畜生本就稀少,百里挑一,还是陆逊大人心头好,直起来一人高的大狼,被她用那狼崽子的叫声引离了狼群,斗了多少回合终于将其就地正法,三下五除二的扒了皮,如今皮在她腰间皮囊里,肉在周胤的碗里。本想也弄两块肉啃啃,周胤轻轻一抽碗,避开她的筷子,老神在在道:“陆逊养的狼也不好吃么......”  惊的她魂飞魄散,撒开丫子逃了回来。可是逃了又怎么样,狼是她打的,皮是她扒的,营里每个小兵都见到她马上挂着“战利品”回来——陆逊要恨死她了......  周胤那贱人现下还找人来追加一道雷,听意思陆逊已经告到了叔父的案上,这货是不玩死她不罢休啊。  再说这陆逊,陆逊是谁?江东的能人啊,十六岁进孙府做幕僚,二十二岁平取费栈,今年刚拜为辅国将军,加封娄候。如今是宝剑初成之际。总之,红的没边就对了。  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但是:一个能平取费栈,谋羽破荆,想到的计策条条毒,实施的手段步步狠的将军,那是怎样一个要命的人啊.....  说起孙茹对陆逊的记忆,那真的是不美好极了:  那年跟着父亲孙策围猎,迷了路,在岔道口遇见一位一身白衣的美人,广袖被山风吹起,头束青色荷叶巾,眉眼细腻,狭长的双目,左眼尾处有颗美人痣,长睫葳蕤,肤色很白,琼鼻薄唇,而且身量极其高挑。她记得父亲带了三个姬妾来,还有几位叔父也带了几个来助兴。都是好武出自相门的女子,而孙家世代习武,对女子束缚并不紧。这里有儒生打扮的女子也很正常。  早闻同雪围场红叶盛景驰名天下,这坐在树下的女子是来看枫叶的吧。  彼时她作武将打扮,额上勒了一字金丝挽宝抹额,长发高束,上身锦裳,下身皂裤围衣,足蹬竹叶纹的云头靴,恰似一个眉眼俊俏的纨绔子弟,孙茹从小说话也轻佻惯了:“美人儿,回主营的路知道么?小爷迷了路,还望美人告知一二。”这女子应该不是夫人,最多是个姬妾,因为带出来的夫人她都见过,姬妾么,随意一些就好,不像夫人们那么端方,惹不起。  美人抬头,见到她似乎没缓过神来,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遂抬起柔荑指了指右边的山道。孙茹一拱手:“多谢美人赐教!”待要走又回头问她:“马上有余处,美人不和我一起么,太阳快下山了。”并指了指日头,美人笑着摇摇头,未说话。她也不逼她,笑道:“那美人要早些回去,否则被夫人知道了,可是要罚的。”手上玩着马鞭笑道:“当然啦,如果被罚了来找主帐找我‘孙少爷’,我护着你!”美人欲言又止,对她盯着不放,让孙茹顿时自信心膨胀,怀疑自己这样打扮是不是太好看了。  而那厢美人依旧没说话,孙茹回营心切,未多计较,拍马走了。  可是,谁来告诉她为嘛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半个时程最终到了一处断崖?!  第二天辰时她才晕头转向地回到营里!叔父和父亲自小放养他,都喝完酒倒进营帐睡的人事不知,自然没人来找她。于是她就在外挨了一夜的冻。  第二天刚入叔父帐就看见一美人坐在叔父对面正为叔父添茶。桌上放着棋盘黑白子杀得正酣,凑近一看,呵,原来这蛇蝎美人是叔父身边的,怪不得这女人那么趾高气昂,戏弄她也不曾有过惧意。  “昨晚彻夜未归,你父亲酒喝过了头也没空管你,跑哪去了?”叔父一掀眼皮问孙茹。  孙茹虽然轻佻,到底也是孙策的长女,从出生就只有她戏弄别人的份。她指着美人鼻尖:“你你你你”了半天,万千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吼道:“最毒妇人心!”  孙权惊呆了!看看孙茹,又看看美人,禅了半响,才定神问孙茹:“你把伯言怎么了?”  孙茹血溅五步......  分明是他把她怎么了好嘛?!  等等,伯言?男人名?男人名!他是个男人么?孙茹凌乱了......  从头至尾,陆伯言一直盯着棋盘研究,在孙茹凌乱当口,他倒承认的大方,缓声道:“某昨日枫下饮酒,有一少年问路,奈何某醉昏了头,指错了路。”随后看了眼孙茹顿了顿道:“想必少年就是宣纯郡主殿下吧。”然后起身向孙茹稽首道“还请殿下恕罪。”  可是孙权又如何舍得降罪于他,忙关心地问道:“今日这么早就唤伯言来,头还疼不疼?可有问医?”  “小恙,某尚能扛得住......”一股弱柳扶风之态能让西子都感到汗颜。  孙权大惊失色,旋即对孙茹道:“愣着干嘛,找大夫去!”  孙茹:“?????”  再后来,父亲在围场受刺,没过多久就去了,叔父上位,对陆逊更是看重。  现下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刚从外头打了胜仗回来,可谓是烈火烹油,炙手可热。可以爱把她搓成圆的搓成圆的,爱捏成扁的捏成扁的,她觉得自己跟地里的小白菜也没啥两样了。  所谓红颜祸水,还真是这个道理。  就这么思量着,进了桓王府的角门,偷偷往自己房摸去。她提起两爪子,踮着脚,一步一步走的极为认真。  “站住——”一个威严的女音传来,就见一位面容华贵举止娴雅的夫人正从花厅穿过游廊步来,身后是一群丫鬟姬妾。  “这么晚了,孙少爷还知道孙府的们朝哪开?!”  “阿娘——”孙茹弱弱的喊了一声。  大乔哼了一声,不跟她废话转身问婆子:“家法呢?”  呵呵,娘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如此爱冲动呵......  立马有人捧上藤条给大乔。孙茹瞪那递藤条的女人:很好,秦姬,又是你!此仇不报非君子!迟早有一天也让你尝尝家法的滋味!秦姬是父亲的姬妾,膝下有一女,总和自己不对盘。想不通这母女两为什么老喜欢打小报告,父亲不在她们太闲了么!  娘亲左手拿着藤条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右手,围着她绕圈:“能耐了啊,能打狼了哈,孙少爷越发厉害了呵!”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手在她屁股上来了一下,惊的她嚎了一声就开始逃窜。  “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在外面野!外面人抬举你喊你声孙少爷,真当自己带把啦?女红针黹要什么什么拿不出手!天天打打杀杀,你想干什么啊死丫头!学你姑姑?!你姑姑嫁个皇叔,你能么?!啊!就算嫁个皇叔不一样被嫌弃!最后都没等到蜀汉的船来接她,就这么投水死了,你好好看看你姑姑!别步她后尘!”大乔夫人精力极为旺盛,追着孙茹揍了大半个孙府。“死丫头!还敢跑!”  不逃怎么办?被她揍死啊!孙茹牟足劲往前跑。游廊上一群姬妾语笑晏晏,这种美好的亲子互动让她们瞬间有事儿干了!  “你瞧瞧现在你做了什么好事!你把人家的狼给弄死了!你拿什么赔!你叔父特意庆伯言凯旋赏的你知道不知道?!人家的爱宠,养了三年半了,刚产崽,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多贵重啊!逃!我叫你逃!”大乔夫人指着孙茹后脑勺喝到。  “唔,娘——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大乔夫人怒目横眉,又是一顿胖揍。  “死丫头!你看看!看看看看,你现在嫁的出去么!啊?!我不要你打狼,你给我弄个郎回家就好,唉,没指望了——你都二十了——族里跟你一般大女儿家,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呢,一个人都不敢娶你!”最后的最后大乔不顾形象的扶着廊柱开始哭起来:“我乔莹的女儿怎么就成了这样!”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当年她是订过一门亲事的,后来她有次跟周胤去小阿房,碰见了那个同她定亲的人,不仅见到了,那人还把她当做那里小倌调戏了一下。  这样一来就非常不和谐了,孙茹就抽出软鞭教训了他一下。把他抽的衣不蔽体,最后捆了吊在小阿房的房顶上,回到家还直接把人给休了……其实与其说把别人休了,不如说人家不敢要她啊,人家爹上书愿自贬三级,换回儿子终身幸福。  而那人因为官至骠骑卫,所以江东民众又都唤宣纯郡主为“女骠骑”。  其实孙茹的名字呢,取自《诗.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孙策的意思是希望她有容人之量,对强硬的不害怕,对软弱的不欺侮。  可是孙茹还是蛮喜欢欺软怕硬的,因为,事实证明,“孙郡主”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再后来,她十五了,及笄了,孙策已不在,孙权代为赐字“容萱”,加封“宣纯郡主”。但是江东父老似乎早已忘记她还有个很有女人味的名字这一说,不是叫她郡主就是叫她女骠骑,太伤她感情了……  好不容易逃回落霞轩,书童金乐拿了封信给她,说是陆逊派人送来的,她一把夺过拆开,甩开信纸:“曲阿双乔冠天下,骠骑之名也未夸,熙园无艳出嫁难,有女容貌丑无双。闻说玉钗能擒狼,细毳权且聊作贺。有朝他日得东床,擒郎美名动江夏。”  孙茹看完,努力平复了下心情,然后满脸阴森地把书信撕了个粉碎,冲进落霞轩,拖出个木桩二话不说开打。  呵,陆逊那娘渣在嘲笑她嫁不出去!很好,他成功地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事情到这一步完了吗?  远远没完!  就在事发第二日,孙茹很荣幸的被孙权请了去喝茶——  “孙少爷,狼肉可还入得口?”孙权顿了顿,平复了下心情,小胡子一翘:“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那头狼是谁送的你知不知道?!你一女孩子家家一天到晚想干嘛!!!啊啊啊啊?!”桌子拍得震天响,孙茹能清晰地看见从桌子上的砚台里蹦出的墨点儿。  “叔,叔父啊……”刚要开口解释,孙权就给了她个闭嘴的手势。  孙权抱拳向她拱了拱手,那张老脸皱成了一团:“我求求你,孙少爷,以后下手别那么没计较,好不好?”   “它......”  孙茹再次被孙权抢答:“它不仅仅是头狼,它不仅仅关系着伯言的脸面,还关系着你能不能嫁到个好人家......”  “?????”  “你去街上打听打听,你的名号从‘孙少爷’到‘女骠骑’,现在变成了什么?!打——郎——女!”孙权指着大门口咆哮。“当年你姑姑再怎么强悍也没到吓退江东众士的本领,你已经完美的超越了她,求你停下来吧,不要在这条黄泉路上越奔越远了!”  “这个......”孙茹挠头。  “这个并不难,只要你能低调点。”孙权第三次无视她,依旧滔滔不绝:“孙容萱!你是真准备一辈子不嫁,还是直接往里娶啊?娶回来孩子姓孙吗?你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哇!你祖母为什么天天吃斋念佛你知道么?!不就是想求菩萨给你指个好夫婿么?!”孙茹蔫蔫地听完了孙权所有的叨逼叨,整整一个时辰……  最后,孙权门神般叉腰往书桌前一站作了总结成词:“所以,从今天起,为了你的终身幸福,为了伯言的人身安全,为了江东父老的和谐生活你就跟着伯言吧!”  “等等等。。。。。什么叫做跟着伯言?我的终身幸福和陆伯言有半文钱关系么?”孙茹当即像被炸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  “当然有啦,你从今天开始,做伯言的侍卫,保护伯言。伯言结交面广,江夏群士与他都有来往,你和他一块,就能找到好多男人,看上哪个跟我说,我来逼婚!”  “......”那货可是将军!将军哎,用得着她保护么。孙茹撇着嘴满脸不愿意。  “我又没叫你搞定伯言,当然难度那么高你肯定不行啦,你那一脸挫败样别摆出来啦!”  “!!!!!!”这哪是挫败样?这是不屑样好不好。  “总之,得拐个男人回来!”孙权很真挚地看着她。  “??????”  自陆逊谋羽取荆后西蜀已有颓势,江东已经站在了曹魏的正面,而这样的局面其实都仰仗着他,可以说奠定这种势态的人是他,支撑这种势态的人也是他,而这样一个重臣,孙权不在他身边塞点眼线是不可能的。  另一方面,孙茹也是知道眼下以陆逊为首的一派朝堂新秀和以周家为首的宗室贵戚之间的摩擦,自己这趟可以算是很伤陆逊的面子了,而夹在中间的叔父除了赏赐安抚,如果宗室不低头,那么朝堂之上将会引起某些不可知地不和谐。  孙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想了又想。最终为了大势,还是非常识大体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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