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茄萝还在睡。 谌北微微坐起身侧过脸看她。 付茄萝的脸长得很东方,鹅蛋脸,扁平,没有那种西方风格的立体与凌厉,连棱角都是那种自然缓和的钝角。杏眼,明亮而温柔,含着两汪沉寂的清潭。此刻她合着眼眸,只有一呼一吸间均匀的气息拂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使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这张东方的脸上投影下两道美丽的弧度。 付茄萝有卧蚕,卧蚕下面是隐隐乌青的黑眼圈,透露出近日里的疲惫与昨夜的疯狂,在她白皙匀净的脸上有几分突兀。 谌北一直都知道,她活得很累。不论是为了对付那些与谌家为敌的人,还是为了稳固应对谌家里面的人。其实他也很清楚,付茄萝之所以会这么累,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他。而他,注定无以回报。 茄萝,真搞不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前倾身子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平静而安然的眼睫,替付茄萝轻柔地拉了拉被子,转身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谌北穿好衣服没有立刻转身进入洗手间洗漱,而是拿起手机便去了书房。 门被轻轻地合上,自始至终谌北都未曾回头,便也就没看见自他转过身下床后就一直追随着他的那一道目光。 付茄萝睁开了双眼,眼底是无声的温和与不可测的沉寂。她安静地保持着自己侧躺的姿势,安静地看着谌北穿好衣服拿起手机出去,安静地看着他随手带上门未曾回眸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沉默而深邃的目光静静地追随着那个牵动了她近半生的男人。 看着他穿行过窗子间洒落下来的温暖阳光,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的房间,连最后的背影,也被那一扇结实的木门隔绝。 谌北出去后,付茄萝并没有立即起来。而是懒懒地阖了阖眸子,缓缓地翻了个身调整了下姿势。身体的酸胀使得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她不急不忙地尝试着调整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而后仰躺着默默地呼吸了一口混合着春日阳光气息的空气,被窝里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轻轻的按压舒缓,腿间的湿凉肿胀的感觉更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事情。 就在刚才,那个男人极尽细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身上的酸疼使她头脑清明,知道这不是梦境。 一如昨夜,那个男人以不容拒绝的霸道欺压在她的身上,用烈火将她燃烧在他身下,掌控着自己随他一同失控,变成了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样子。 本来也就不是第一次。但昨晚终究和以往有些不同。 他做什么都很用力,霸道地与她纠缠。他逼着她惊叫,流泪,昏昏沉沉地只能尽全力依傍着他,风卷残云地掠夺她的全部。 自那份与谌北的结婚协议书出现以后,她面前的谌北表现得总是和印象中的谌北不一样。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攥入骨髓的疯狂,和他当初放浪不羁、冷淡克制的双面都截然不符,与在她面前相敬如宾、腹黑体贴的样子也并不相像。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尽管她并没有确然的把握能够赢得这一局。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赌一把了。不过…… 合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昨晚谌北伏在她身上时的神色与眸光,付茄萝的嘴角不知为何地下意识地微微上扬,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自嘲讽刺,还是庆幸无谓。 这一局,终究是要定了的。谌北他……应该很想在一切结束之前,再见她一面吧。这些年来,他虽然未曾泄露分毫口风。但付茄萝比谁都清楚,他很想她。 毕竟,谌北是那种越是放在心里便越是什么都不会开口提及的人。 ——斋兰依,那个女人。不知道这一次暗处的人里面有没有她。如若她真的打算此番回来一趟的话,便来见一见谌北也好。至少这样了了他的心愿,她也能跟着好受一点。 今天,是她们新婚的第一天。而他们,剩不了多少时间了。 她很累,一点也不想起来。就让她好好顶着谌家名正言顺的主母大人的身份,装作什么都迷迷糊糊地休息一天吧。 而你,付茄萝,你早就完了,就更没有必要多想其他的什么了。 付茄萝疲惫地捞起自己沉重的左手,轻轻揉了揉累得发痛的脑袋,眼睫颤了颤,渐渐收起了那个弧度极为轻浅的微笑,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谌北拿起手机去书房不为别的,而是第一时间给姜盛打了电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就这样子把这桩婚姻放在了心上,并且比他原本设想的还要在意。或许是由于多年的情分与即将要面临的事实,他对于付茄萝分外愧疚。其他的什么都没想,脑子清醒过来后便总是盘旋着怎样对她更好一点的想法。 呵,谌北。她这样信任和支持你,而你居然在最后关头没有放她走,反而选择了将她一起拖下地狱。真的是又自私又冷酷。 谌北觉得自己很矛盾。他既希望付茄萝趁此机会主动地离开他,又期盼着付茄萝不要松开手,死也要和自己一起坠入深渊。他的心中有两个分裂的自己,在那天晚上武魅当着他的面一时好奇捅开了最后的窗户纸之后,便再也没有停止过针锋相对地互搏。 和姜盛交代完些事情挂了电话后,谌北仍然觉得自己有几分恍惚。事情似乎比他设想中的还要失控。昨晚……他应该轻一点的。或者很久以前,他就不该将付茄萝接到谌家来。早就明白的不是吗?了解了付茄萝的性子,便该知道她本是自己不该招惹的人。 谌北坐在书桌前,手里还攥着刚挂了电话的手机,眉眼微垂,眸色阴沉。心里不由自主地涌现的这个念头使得他十分的不快。 他皱了皱眉,又抬腕拿起手机发了几个消息。 该发的消息发完,该打的电话打好,谌北便回了依兰斋洗漱。 布置忙活得差不多的时候,谌北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页面上显示的是姜盛的消息。姜盛他来了。谌北不慌不忙地扫了眼消息,起身步至柜子里拿了些茶叶,悠闲地坐到“依兰斋”匾额下的木案边沏茶。 茶烟袅袅地向上升腾,姜盛在清冷轻浅的依兰花香气与湿润温暖的茶香里推门而入,神色淡然地走到木案的另一边坐下。谌北把昨天晚上那份付茄萝签了字的结婚协议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姜盛顺手接过,略略地翻阅了下,确认过签字与盖章后,他轻轻地放下那份文件,抬眸看向沉默着坐在一旁喝着茶的谌北,平声道:“确定要这么做?不后悔?” 谌北沉默着,目光落在杯盏之中晶莹剔透的茶液里。他捧着杯子沉吟了会儿,而后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青花瓷茶杯。杯盏清脆的一声落在深色的木案上,映衬着靠墙的那个插着一株依兰花的青花瓷花瓶,相映成趣。 谌北似是犹豫着哽咽了会儿,又或许是因为早上醒来没喝水就说了这么多话,喉咙有些干哑不适,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和迟缓,像是薄暮时分由远及近飘来的厚重而幽幽的钟声:“确定。不后悔。” 钟声渺渺,穿透山岚雾气,拂过四月春风,化为一声凉薄而深沉的轻叹。 “更何况,很早以前,我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这一路走来,看似面对红尘纷扰,有的是选择的余地。其实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往回看,我也只能这么走,别无他选。” “那倘若有选择的余地呢?谌北,你会后悔吗?”姜盛平静而深邃的目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幽幽地开口问道。姜盛生来便是个鬼见者,对于世间的莫测变故,对于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羁绊纠葛,他看得比谌北更多,也更清楚。 凭借姜盛的智慧与多年和谌北合作交往的经验,他看得出来谌北的心里,深藏着某个人,以及某种执念。那个人和那种执念无声无息却又无法泯灭地存在着,如同呼吸本能一般地存在着,深入骨髓。就算不曾提及,也不会忘记。和当年被刻意埋藏的秘密一起,在心脏的深处扎根生长。 这种感觉姜盛很清楚。不仅仅是因为他活得比谌北更久,看的纷扰比谌北更多,还带有几分心心相惜的无奈与共鸣。曾几何时,他的心里也被人无声无息地播下了那样的一颗种子,让他偷偷地藏起了某个人,默默地收敛了某种执念的外露表达。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那种执念,依旧如影随形地陪伴着他。 谌北陷入了沉默。 也正是这个沉默,使得姜盛所言之语一语成谶。 所谓言语有灵。谌北之后的命数,何尝不是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间自己书写下的?年华匆匆,彼岸伊人,都不过是指间流沙,一句话便能够注定结局。 谌北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眸子,脑海里不知不觉想起方才起床所见付茄萝安宁静好的睡颜,嘴角渐渐沾染上星星点点的如梦似幻的笑意。 他眸光微闪,喃喃地开口,像是说着痴梦的傻子,全无往日里精明阴诡的模样:“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了……”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不需要什么可有可无的余地。他的一生不过如此,没有必要硬添上几分奢求。从狠下心决定把付茄萝一同拖进地狱那一刻起,他便已然觉得足够安宁。 至少,黄泉路上不是他一个人。当年,他母亲丢下了他,谌古丢下了他,斋兰依丢下了他。但至少如今,付茄萝不会就这么地丢下他了。 “好好对她。”姜盛原本想说些什么,目光顿在谌北身上许久,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全都给咽了下去,只是淡淡地道了这么一句。 谌北与付茄萝之间,这么多年,姜盛作为他们的常驻合作伙伴都看在眼里。更何况他还有鬼见者这么一重能够好好利用便无比便利的身份,使得他虽为凡人,对于生死命数之事却比寻常无知无觉的人类看得更清楚些。然而,他有着对天命的敬畏与尊重。谌北与付茄萝之间的劫数,他无意开口,哪怕他于心不忍。 “把需要的材料都一并给我吧,我稍后便去公证。从今天起,付茄萝便会是你户口之上名正言顺的妻子。”公事公办。姜盛的思维冷静而理智,撇去了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把话题扯了回去。 “付茄萝从昨天起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谌北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幽幽地更正姜盛的话,尽管失了几分道理,却还是冷硬得不依不饶又理所当然。 下一秒,他脸上阴沉的脸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是噙着浅笑、目光灼灼道:“东西昨天回来便都准备好了。不过,还得劳烦姜律师等一等。等茄萝起来了,我们顺道一起去把事情都办了吧。” 谌北的话说得不急不缓,淡定自如而又自然愉悦。 姜盛的目光顿了顿,眼眸渐趋深沉,见谌北含着笑确然地看着他,他才幽幽地从喉头淡淡地升腾起一个极为简短的字眼应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