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堆下笑来陪着怡容吃完早餐,说了会子话,见她已服了药,便抽身走开了,翠荷这才上来伺候,给怡容肩上披了件藕色羊毛衫,笑说:“太太清早出府去了,这才叫二奶奶来看小姐的,不过二奶奶本就当家,她是个热心肠,对管家自有一套,太太索性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也为图个清静。” 怡容望见屋外来来往往的丫鬟甚多,可比在家时多了许多,各房人口定也不少,便随意笑说:“上官家原不是在浙江一带经商,如今怎么来到上海,还握有军权,难道是弃商从军了?” 翠荷沏了一杯蜂蜜水,递到怡容手里,说道:“我家大老爷原是开商行的,可惜去得早,大太太又一直病着,故而二太太就把侄儿接过来,代为抚养;二爷现今管申新纱厂、面粉厂的事,倒也一日当两日的忙碌;这二奶奶是南京名门望族江家的千金,名茹诗,因为和二太太处的久了,倒像对婆婆一般侍奉在侧;二老爷很早就进了武备学堂,自从得了浙江总督的赏识,不出几年的功夫,便在军阀里有了些名望,如今派系纷争不断,二老爷的军力却有增无减,连淞沪护军使都让他三分,整个上海地界是无人不晓的,而且二老爷治家甚严,军营里更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少爷因此挨了不少骂。” 怡容又问:“你家少爷可有兄弟姐妹?” 翠荷笑说:“少爷若有兄弟倒好了,也不用日日挨老爷的骂了,只有个姑姑,名沫嫣,已年芳二十五了,早几年有许多上门提亲的,她却都相不中,只一味的沉溺于交际场中,为这个老爷可发了不少脾气,可她仍旧习不改,连太太的话也爱理不理的,老爷娶了三位姨太太,倒个个是绝色,方才来的那位就是四姨太,人管她叫蝶姨,昔日的她可是越剧名伶,轰动一时的花蝴蝶就是她;三姨太是杭州人氏,是书香门第赵家的四小姐,可惜是妾所生,名小倩;二姨太原是太太的陪嫁丫鬟,唤名蕊香,生了个小姐,可不到三岁,便在除夕夜走失了,二姨太也很少开口讲话了,久而久之当真成了哑巴似的人。” “翠荷,你又在这儿嚼舌根了,仔细让二奶奶听见了,拔了你的舌头!”穿着杏红坎肩的丫鬟手里拿着一束郁金香插入一玻璃瓶内,又转身对怡容笑说:“甄小姐在薄石路租的那间公寓,少爷已叫人给退了,您的行李也都搬过来了,一会儿大炮哥就给送上来。” 翠荷看着郁金香,倒觉新鲜,便问:“秋棠,哪儿来的郁金香啊?” “今早有人送来一大束郁金香,小姐说是她的美国朋友送的,叫我给上房送些来,这郁金香在市面上可少见着呢,就是现有钱也没地儿买去,各房也就只得三四支。”说着提着盛了十几枝郁金香的篮子扭身走了。 可巧秋棠刚转过月亮门,便看见大炮双手拎着两个皮箱正往少爷房里去。 “大炮哥,前个儿我送你的蓝缎长衫,怎么不见你穿?”秋棠笑盈盈走过来。 大炮用衣袖抹了一把汗,笑了笑:“我给了彩琳,她爹病了好一阵子,我也没空去看看——” “她爹病了,与你什么相干?赶明儿彩琳病了,你还指不定怎么样呢?”秋棠哼了一声,不再理他,闷声走了。 大炮愣住,叹了口气,强作精神进了屋,望见怡容已穿着齐整,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电影杂志看。 他便问翠荷,“行李放哪儿?” 翠荷四顾一瞧,放下绣活儿,说:“先放屏风后头,等少爷来了再说。” 大炮走上前放下那两只箱子,回头又笑说:“方才去了一趟公寓,听说叶小姐也搬家了。” “她也搬走了?”怡容讶然,抬头一看,大炮正是上回火车里碰到的那个仆从,肤色偏黑,国字脸,臂膀很是结实,看得出平日力气活儿干了不少,只是此刻的笑容有些勉强,多半有什么心事,他“嗯”了一声,转身走开。 到了午时,有位梳着两个圆髻的丫鬟,一身藏青的花绫衣裳,含着笑走进来,颔首说:“甄小姐,我家太太叫您下去吃饭。” 翠荷笑说:“我正要同甄小姐下楼呢,可巧太太就打发春兰过来传话了,我早就说甄小姐是咱们太太心坎上的人。” 春兰也笑着走了。 怡容心里却有些紧张,虽然田妈说过,这位上官太太过去与自己的母亲在一处念书,私交甚好,两家又是世交,二人如亲姐妹般,即使嫁作人妇,仍时常有书信往来,只是虽如此,本不是什么认真的亲戚,也从未见过面,她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正思忖间,已走到上房,只见紫檀长案上罩着碎花餐布,丰盛的饭菜慢慢摆了一桌,太太已坐在上面,身边的女仆后退了几步,躬立在侧。 “怡容,快坐啊,我们这个家最讲究自由原则,各房啊,都不必在一处吃饭,偶尔时节,不过聚一两餐,这倒也好,我一个人吃饭清净。”太太拉她的手,满面喜悦。 怡容拘谨地坐下,看着太太给她夹了许多菜,又听太太心肝儿宝贝的叫着,不觉心里暖和和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这时,睿凯走来,只穿着平纹纯白衬衫,黑色西服裤子,锃亮的皮鞋踩在木板地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坐在怡容对面,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鸭肉,塞入口中,又舀了一勺银耳汤,略显不快的丢出一句来,“母亲,上回的奶油烤蛤蜊,味道还不错,今儿怎么没有?” “快别说那个了,你二嫂子吃了后,好大不舒服,那些洋人弄出的菜品,样子不错,可吃着腻歪,你若爱吃那个,请个法国厨子专门伺候你,明儿也不用来陪我了。”太太皱眉,老大的不高兴。 睿凯又夹了一只红虾,笑说:“母亲也不必这样埋怨,上次的法式小面包,还有哥哥送您的红酒,您可直夸洋人新潮呢?” 太太笑着摇头,“你这孩子,难道我说洋人的东西尽是不好的?” 睿凯注视默不作声的怡容,问道:“容妹妹可也不喜欢西餐?” 怡容略红了脸,轻声答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平日在家吃些巧克力糖果、饼干之类的,也是有些滋味的。” “原来你喜欢这个,待会儿叫人去巴黎公司买些来。”睿凯笑着说。 太太放下筷子,面向怡容说:“我已去了一趟中西女校,下星期你便上学去好了。” 怡容早就听过中西女校是上海女孩最向往的贵族学校,更是名媛们争奇斗艳的场所,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要进这所学校念书了。 怡容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坐着吃她的饭,吃过饭之后,睿凯伸手一把抓住,笑道:“走,我带你去打网球。” 怡容本想不去,但听见太太说,“在园子里散散心也是好的。”便只好跟着睿凯去。 睿凯竟带着她向沫嫣这边院子里来,室内全是欧式家具,淡紫色蕾丝边的灯罩,蕾丝的落地窗帘,还有桌布,触目皆是精致的蕾丝。 屋外是一带绿漆栏杆的走廊,走廊内,一面挂着悬床,一面放着活动椅,是为她看书所设的,那粉墙上,原挂着几个网球拍子,这时都不见。 睿凯一猜,一定是她和朋友到后面大院里去打网球了。 这时,怡容从桌子上拿起一张风景信片,上画有自由神的雕刻像,不禁喃喃道:“是美国朋友寄来的?” 睿凯却不以为然,笑道:“姑姑的外国朋友多着呢,这些个风景信片,不知又是哪位寄来的,也许是法国人,也许是美国人,前一阵子还有个荷兰商人说要与姑姑结婚,闹了好些天,也不了了之了。” “睿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只见沫嫣穿着白色的运动装,一走一跳地上那台阶,后面杜家二小姐思嘉拿着球拍子,一路进来。